潮州“龙母信仰”漫议
曾楚楠
枫溪重修“龙母圣庙”于戊子年冬落成,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龙母崇拜系粤西德庆县悦城镇一带的民间信仰。相传龙母名温天瑞,是一弃婴,被渔夫梁三收养。长大后能耕能织、能渔能牧,能预知风雨、医治百病,能消灾解祸、保境安民,是一位慈慧、全能的女性。曾得一卵,后孵出五条小龙,因名龙母。母子皆有功于国,有德于民,故秦始皇封温媪为“秦龙母”,此后历代加封,百姓则建“龙母祖庙”以崇祀。
德庆与潮州,恰当粤省东西两翼,相距约一千公里。粤西的龙母信仰何以会传入粤东的潮州以至枫溪?该地的“龙母圣庙”又始建于何时?由于文献资料的匮缺,要回答上述问题,殊非易事。
“枫溪龙母圣庙史料编写组”编印的《枫溪龙母圣庙》一书中有《枫溪龙母圣庙的历史沿变》一章,文曰:“从留存的古庙石门簪判断,应为南宋时期的建筑物(古建筑门簪宋朝风格多为圆形花朵的瑞祥图案,明清多为方式篆体),枫溪龙母圣庙若建于宋朝期间,距今至少已有七百多年历史了。”然此说可商。
门簪是古建筑大门横梁上左右对称的装饰物。因圣庙于2002年在旧城改造中已大部分拆除,无法了解到原庙的布局、风貌,仅凭一对门簪(且不能排除从别处移来的可能,详见后),而断定该庙为南宋时期的建筑,难于令人信服。更主要的是,如果确实建造于南宋期间,按理说,地方志乘应有相应的,哪怕是点滴的记载。但宋、元的《三阳志》《三阳图志》,明·嘉靖的《潮州府志》,万历间郭子章的《潮中杂记》,清代顺治、康熙年间编修的二部《潮州府志》,均无片言只语涉及龙母庙。
龙母庙首见于志乘者,是清·雍正八年(1730)由海阳知县张士琏纂修,十二年由续任知县龚松林刻印的《海阳县志》(以下简称《雍正张志》)。该《志》卷三“神庙考”末二位曰:
龙母庙在北门堤上。
双忠庙一在北门堤上,一在新街头瀛州书院旧址,巡道楼俨、知府胡恂、知县张士琏仝建。
“神庙考”大体按年代顺序编排,龙母庙、双忠庙修建年代最晚,故排在最后。两庙又都建在北门堤上,这就为后人留下探索的空间。
韩隆《潮州府志·艺文》收有雍正五年潮州知府胡恂《增修广济桥石墩记》,中有句曰:
(广济桥)自(明)弘治、正德迄我朝,兴修者十数矣。康熙二十四年,制府吴公兴祚捐金万余,尽易木梁而石之。既而(按、指康熙五十九年<1720>)水决东洲石墩,没者二。雍正二年,前守张君自谦,倡缙绅士庶,仅修其一……(胡恂到任后)适前观察楼公(俨)清釐开元寺租,可为修桥之费,请于大吏,报可。与海阳令张君士琏,殚心经画……经始于雍正六年十月望后三日,越明年(七年,1729)六月四日工竣。
另据《雍正张志》所载,张士琏自己在雍正四年所写的《修筑海阳县江东、东厢堤碑记》中说:
沿(韩)江两岸,赖堤以为捍御……而江东、东厢,其要害也。堤不固则春夏之交,雨霪江涨,每至冲啮,居民患之……而惟江东、东厢两堤,延袤广远,溃决更经。岁久修理之功,为费颇巨,往者当事卒以为难。
从以上两篇带实录性的碑文中,可知自康熙末、雍正初近十年中,韩江潮州段的水患频仍,而当政者苦于“为费颇巨”,亦“卒为以难”,以至连康熙五十九年被洪水冲垮的广济桥东洲二个桥墩,亦要靠“倡缙绅士庶”“清釐开元寺租”,拖延九年方能修竣。
其时,清廷正处于上升期的“康雍乾盛世”的中段,官场风气大体上还不错,尤其是各级主管官员,大多以“建功立业”“效忠朝廷”为官箴,以求宦途顺达,光祖耀宗。因此,当潮州、海阳县的主事者处于欲除民瘼,欠缺经费的两难境地时,自然会采用多渠道以渡难关的措施,包括乞求外地神灵庇佑的种种办法,何况,这种方式在先朝还有“成功的”前例可循:
明代万历中期,潮州亦屡患水灾,本地神明却无能为力。据光绪《海阳县志·建置略》载:“安济王庙,又名青龙庙,在南门韩侧,庙创自前明。”其注语曰:
相传神为蜀汉永昌太守王伉,诸葛征蛮,伉守城捍贼,殁为明神。前明滇人有宦于潮者,奉神像至此,遂获安澜,殆《传》所谓“有功则祀者”欤!
滇人,即云南籍人;“宦于潮者”,即来潮州当官(笔者于1985年曾撰文考定为万历二十七年潮州府海防同知、云南永昌举人施所学)。外地的神明既然“灵验”,竟然有“遂获安澜”的效果,难怪一百多年后的潮州官员要起而傚之,“引进”外地神灵。那么,该恭请何方神圣呢?主事者首先想到的,就是潮阳的“双忠爷”。
“双忠”者,唐代“安史之乱”期间守睢阳之张巡、许远也。据明·隆庆《潮阳县志》记载:北宋熙宁中(1068—1077),潮阳军校钟英押解贡品至京,道经睢阳谒双忠庙,夜梦神语,及公务毕,乃遵神嘱而启龛后柜中神像携之南归,因徙东岳庙而立像祀焉。从知潮阳之双忠庙,由来已久。宋末,文天祥率师过潮阳,乃有《谒双忠庙沁园春词》传世。元末潮州路总管王翰派人传拓、镌石,立于城南韩文公祠中。又据今义安路瀛州书院旧址内镶嵌于墙上、雍正十年海阳知县龚松林撰书的《修双忠庙碑》所载:“雍正戊申(六年),观察楼公俨修广济桥,迎神像于潮阳,改瀛州书院以祀之者。”至于为何要“迎神像于潮阳”?龚县令在碑记中解释曰:
(双忠)忠义之气,勃然而兴,精灵争光日月,大节维持古今,则其生气凛凛,何所不在,不必独神于潮(阳)。而潮(城)之人而独神之,长民者将为潮之人而乞灵曰:桥横韩江,圮于水,修而固,人咸谓神之佑矣。顾海阳之为都十八,皆在韩江东北岸,其倚防以障江流者,十有五。抔土不沦波臣,则田园庐舍,依然无恙,群歌乐郊。若其溃决,湍激奔放,田禾漂没,里井荡析,追呼窘迫,户口逋逃,盗贼剽窃,狱讼繁兴,虽竭补救,难与图存。二公之神而将享此土也,尚其阴辅默相,以长保此一线之永固,而抚绥此蚩蚩者民也,则二公虽不产于潮、不官于潮、不游寓于潮而能为潮御大灾、捍大患也。祀典具在,春雨秋露,长吏其率父老以告虔,而特潮之人庙之神之也哉!
碑文典雅庄重,而“迎神像”、“庙之神之”之本意,说白了只是虔告“双忠爷”之“为潮御大灾、捍大患”而已,无异是当时主事者“引进”外来神明目的意图之自白。
清代府、县官员的构成,除主管官员外,教职也有重要地位。前者一般须从外省调入,后者则多由广东省调配。民国《潮州志·职官志》引《大清会典》曰:“雍正四年《谕》:"云南、贵州、四川、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地处边远,选授教职,每每旷日持久,作何补授之处?"议奏:"遵旨定议:将各项应升、应选教职人员,截发该省,令该(巡)抚按班铨补。"”也就是说,广东巡抚有权铨选所辖府、县教职。因此,潮州府、县的教授、训导、教谕多为广东省(除潮州府籍外)的有贡生以上科名者。如雍正朝的潮州教授:何逵(南海副贡)、孙天木(东莞举人)、伊述宣(东莞副贡)。训导:周履祚(广宁拔贡)、陈上植(新会拔贡)。海阳县的教职,情况类似(略)。他们的籍里离德庆县不远(广宁与德庆是邻县),同属广府文化区,龙母崇拜又是讲粤语的民系的普遍信仰。因此,当潮州府、县的主事者有乞求各方神灵庇佑的意向时,教职官员们自然会推荐历来在西江流域御灾、捍患、封号为“水府元君”的龙母娘娘。清代的教官“直接受各省学政的统辖,虽不管行政,但有关地方教化等事,地方官仍须会同办理。”(参见翟蜕园先生《历代官制概述》)也就是说,教职虽属“清流”,他们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其建议、推荐,谅必很快核准。于是,《雍正张志》才会有在潮城北门堤上几乎同时兴建“龙母庙”“双忠庙”的记载。遗憾的是,龙母庙既无实物遗存,又无相关的文献记载,故无法了解其规模、建造之起因、过程等等情况。但首见于《雍正张志》(此后之乾隆《府志》、光绪《县志》也皆照录而已),虽然只有“龙母庙,在北门堤上”一句话,也足以阐明龙母庙的建造年代上限肯定不会早于清代雍正朝的前期。
郡城龙母庙的建造,表明了“龙母信仰”开始传入潮州。而府、县决策层乞求各方神明庇佑的意向、举措,其影响必然会波及到底层的士庶,“龙母信仰”因此而随之扩散,传衍,枫溪龙母庙之辟建,即为其中突出之一端。
枫溪,明、清在海阳县辖区内属西厢都,距郡城十华里。据《潮州市地名志·枫溪二村》所言:“因有一溪横贯乡间,两岸多植红枫树,改名枫溪。”光绪《海阳县志·舆地略二·西厢都图说》谓:西厢都“通南门涵之水以入三利溪,潆洄环绕,夏秋间揭、普之舟常泛城外,冬则止于归仁(按,今之登塘镇)之长美桥。”又,乾隆《潮州府志·墟市》曰:“枫溪墟,(海阳)县西南十里。陶冶之所,逐日市。”(文中所谓“陶冶之所”,可由市博物馆收藏、立于明万历二十八年庚子<1600>秋月的“西厢陶工碑”得到充分印证。)可见,自明代以来,西厢之枫溪依仗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与当地人的聪明才智,已成为水陆交通便利、工商业繁荣的陶冶之所和繁华墟市。然而,自清康熙末期至雍正年间,潮州却灾患频频。兹节录乾隆《潮州府志·灾祥》数则,以见其概:
康熙五十七年自三月至五月雨,水屡涨。夏五月二十八日夜大飓拔木。夏六月初一日大水,北门、东厢二、三铺、南厢、江东诸堤俱溃。六月初八日地震有声。秋八月飓风大作,北门新筑之堤复决。
五十九年夏五月大水,十九日堤决,广济桥崩塌石墩三座。……
雍正元年秋七月二十一日韩江大涨,水漫湘子桥栏杆一尺。
二年夏四、五月霪雨大水,东厢三铺堤、江东西垅堤决。冬十一月大雨。
三年夏四、五月,霪害稼。秋八月十五日大飓。冬蝗,蔬菜、木叶皆贼。
四年饥,米、盐大贵。
五年大疫。
七年春正月,大雪。
九年秋九月初二日辰时地震;二十二日子时又震;冬十月二十一日午时又震。
十年夏五月二十三日大雷……秋八月二十八日大风拔木。
十一年秋七月十八日地震。
十二年秋九月十九日风飓。二十日水涨漫过湘子桥。冬十月十三日戊时地震。
……
几乎年年有灾害。枫溪是郡城郊区,频仍的灾患,自然会给当地民众带来诸多苦难。为了御灾捍患,既然府、县主事者可以乞求各方神明庇佑,那么,“上行下效”,枫溪士庶自可“依样画葫芦”,将“龙母娘娘”请回乡中,建庙崇祀,从此,“龙母信仰”传至枫溪并“落地生根”,绵延近三百年而未泯。
枫溪龙母圣庙正殿牌匾,上书“龙母圣姐”四字,当地民众因此而惯称龙母为“姐娘”。这个称呼,显得分外尊重与亲切。“姐”字在汉语中有多个义项:一是指母亲。东汉·许慎《说文·女部》曰:”蜀谓母曰姐。”(其实何止四川人,潮州人也有称母亲为“姐”者,笔者父亲称祖母为“姐”。)二是指女兄。唐·李白《寄东鲁二稚子》诗就有句曰:“小儿名伯禽,与姐亦齐肩。”此即常用义之“姐姐”之“姐”。称龙母为“姐娘”,也有多重含义。据《肇庆风采》记载:龙母有一天到程溪浣纱,忽见水底射出光芒,顺手摸下去,竟摸出一个斑斓的巨卵,她日夜把卵藏在怀里,后来,卵裂开,爬出五条小龙,她便养育了这些龙子,人们都称她为“龙母”。在民间传说中,根本没提到龙母的夫婿为谁,看来她是终身不嫁。正因为从摸出巨卵到把小龙养育成人,龙母都像亲娘、大姐姐一样对小龙鞠养、呵护。所以“龙母圣姐”的匾文、“姐娘”的惯称,都体现了信众对龙母的无比崇仰和视同亲人的感恩挚情!
《枫溪龙母圣庙》一书中有位于庙前的“龙凤古井”一节,井沿铭文曰:“龙凤井始建于南宋时期,重修于清乾隆年间……”。此说大体可信。前文已引《西厢都图说》谓“(西厢)通南门涵之水以入三利溪。”而据光绪《海阳县志·舆地略四》“三利溪”条云:“(三利溪)濬自宋知军州事王涤”(其时称“芹菜沟”。《永乐大典》卷5343载有王涤《拙亭记》。中有语曰:“浚芹菜沟以疏水患”一语),可知至迟在南宋期间,枫溪已有墟集之设,而在乡里、闹市中凿井,是惯常做法(此即“乡井”“市井”等词语之由来)。古人迷信,为求乡里、墟市安宁,理当建立相应神庙,故凿井、立庙之举,顺理成章,及后,“老街几乎年年有一洪涝,许多住户人家会遇水越门第,遭水浸之苦。”“有识之士提议请龙母前来庇佑,遂建此龙母圣庙。”(《枫溪龙母圣庙·民间传说》中语)此说与前文陈述之“雍正间建庙”之拙见不谋而合,故井《铭》之“重修于清乾隆年间”亦符合事理。龙母庙始建时为节约开支,很可能是拆卸南宋墟市古庙重新修建,许多建材因此得到充分利用。倘如此,则今重建之龙母圣庙为何保留有南宋样式的门,以及在建庙的同时或略后浚深古井等现象,亦可得以圆释。而“龙母信仰”之传入潮州、亦体现了潮州文化包容,开放的特色。
总之,由于文献资料极度匮乏,有关潮州“龙母信仰”之溯源等问题,只能臆测如上。舛谬之处,谨俟方家有以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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