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工夫茶与陆羽《茶经》(上)
清嘉庆十六年(1801)由兴宁典史、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俞蛟编定的《梦厂(读<庵>)杂著·潮嘉风月·工夫茶》,是记载潮州工夫茶的第一篇文献,这已在茶学研究领域中达成共识,也在各种权威辞书中得到肯定。俞蛟的贡献,学界中人有目共睹,功不可没。但因为是首次记载,难免有不尽完善之处。比如,该篇开宗明义的几句话便说:
潮州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
所谓“烹治之法”,就是指“煮茶”之程式。唐代通行的饮茶方法是把粉末状的茶叶放在锅里的沸水中煎煮,故称“烹治”。瀹饮法兴起以后,国人喜用散条形茶搁进容器中用沸水泡饮。但不少诗文往往称之为“烹”或“煎”,那是文人喜用古称以求“高雅”的一种写作习惯。所以辞书中释“烹茶”为:“煮茶或沏茶。”(而实际上,“煎饮”与“瀹饮”截然不同)那么,“用小壶、小杯瀹饮青茶(指半发酵茶,包括“乌龙茶”)”的潮州工夫茶,其“烹治之法”即当今所称的“茶艺”真的是“本诸陆羽《茶经》”吗?
为了更直观地阐明潮州工夫茶与《茶经》之间的差异,我们不妨从“茶艺”最本质的特征:物、法、品三个方面进行比较:
一、物(指茶叶的制作方式)
《茶经·三之造》谓:“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把采摘的茶叶,上甑蒸熟,用杵臼捣烂,放到模型中,拍压成饼形,焙干,穿成串,包装好。)这个过程,称为“蒸青法制茶”,成品属绿茶类范畴。
潮州工夫茶是用半发酵的青茶(包括福建武夷“岩茶”,安溪的“溪茶”,广东凤凰单丛茶等,俗称“乌龙茶”),其制作程序为:采青、晒青、晾青、做青(包括碰青、摇青、静置)、炒青、揉捻、烘焙。上述两种茶叶的类型迥异。
二、法(指茶汤的烹制方法)
唐代人煎茶前,要将茶饼在微炭火上先炙,以烘去存放过程中自然吸收的水分并提香。冷却后敲碎,放入碾槽中碾成粉,再用细纱“茶罗”筛出细末。煎茶用“鍑”烧水,据陆羽《茶经·五之煮》所载: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按照鍑中的水量放适当的盐调味)……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夹环激汤心,则量末当中心而下。有顷,势若奔涛溅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华也(第二沸时,舀出一瓢水,再用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用“则”[《茶经·四之器》曰:“则,以海贝、蛎蛤之属,或以铜、铁、竹(制成)匕策(勺、匙)之类。则者,量也,准也,度也。”]量出茶末,对着旋涡中心倒下,过了一会儿,水大开,波涛翻滚,水沫翻溅,就把刚才舀出的水掺入,使水不再沸腾,以保养水面生成的“茶华”。)也即是说:《茶经》所说的“烹治之法”,是“末茶道”、“煎茶道”,而以“小壶小杯泡青茶”的潮州工夫茶,却是“散茶道”、“瀹茶道”。
三、品(指品饮习尚)
《茶经·五之煮》云:“凡酌,置诸碗,令沫饽均。沫饽,汤之华也。华之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细轻者曰花。”(喝茶时,舀到碗里,让“沫饽”均匀。“沫饽”就是茶汤的精华。薄的叫“沫”,厚的叫“饽”,细轻的叫“花”。)《六之饮》又云:“(饮用饼茶时)乃斫,乃熬,乃炀,乃舂,贮于瓶缶之中,以汤沃焉,谓之"[~公式~]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清,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烹治饼茶时,用刀砍开,炒,烤干,捣碎,放到缶瓶中,用开水冲泡,这叫做"[~公式~]茶"<夹生茶>。或用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煮开很长时间,把茶汤扬起变清,或煮好后把茶上的“沫”去掉,这样的茶汤有如倒在沟渠里的废水,可是人们都习惯这么做,成为风俗!)
可见,在陆羽的时代,竟把瀹饮饼茶粉末的作法视为“[~公式~]茶”(夹生茶);而把煎茶时生成的“沫饽”当作茶之精华,舀到碗里一定要注意均匀;煎茶前的“二沸水”必须加盐调味。对一般人在煎茶时加入葱、姜等香料,又把茶上的“沫”去掉的茶汤,等同于“沟渠间之弃水”!而反观潮州工夫茶,是在承继了“开千古饮茶之宗”(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语)的瀹饮法的基础上所形成的、更细致、更“工夫”的“散茶道”,视“沫”的不洁之韵之物,刮之唯恐不净。而且茶汤中绝对不能有咸、酸等异味,因为,那是直接影响到茶的“真味真香”之大忌!
综上所述,《茶经》只是总结了唐代及唐代以前的茶事,茶叶是用“蒸青法”制造的绿茶茶饼;烹治时用经盐调味的沸水煎煮茶末;品饮时注重“沫饽”,视沸水中冲泡茶末的瀹饮法为“庵茶”。潮州工夫茶则用散条形的半发酵青茶搁小壶中直接瀹饮,须刮净茶沫,绝对不能在茶汤中添加咸、酸等异味。故无论从“物、法、品”三个最本质的“烹治之法”上,《茶经》与工夫茶之间,截然不同。说“潮州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既缺乏文献依据,也与事实不符。
至于《茶经四之器》所列举的诸多用具,如风炉、羽扇、铁箸、木炭、水[~公式~]、木瓢等,工夫茶具不但与其相同,而且更为精致。但这些器具,不但“工夫茶区”有,其它类型的茶区亦有;唐代有,宋元明清以至现当代亦有。也就是说,茶具不是界定是否属“工夫茶”的、非本质性的因素。比方说,清末民初的满族人唐晏(满族名叫瓜尔佳氏·震钧)曾撰《天咫偶闻》一书,其中的《茶说》是记载他本人茶事实践及体会的文章,该文首句即言“煎茶之法,失传久矣。”可知他“三复求”的是唐代的煎茶法式。他嘲笑“止于水瀹生茗而饮之”的瀹饮法,“何异带皮食哀家梨者”。(汉·哀仲家之梨,实大而味美,时人称“哀家梨”,喻美好事物)唐晏改釜为铫,改末茶为散条形绿茶,说到底,只是经过他改造的唐人煎茶法而已,尽管他的茶具很精致,甚至还特别推崇粤东(实则潮州)的白泥铫,程序亦十分“工夫”,但与“小壶小杯瀹饮乌龙茶”的潮州工夫茶,依然是南辕北辙,不可相持并论。但有些茶书作者,却将唐晏的“煎茶法”等同于工夫茶。又把《茶经》与潮州工夫茶的茶具列表进行比较,从而得出:(陆羽的)"煎茶法"。其实就是"中国工夫茶"的源头。”“潮州工夫茶是中国古代工夫茶之"活化石"”等结论。将中国制茶史上的不同阶段(不发酵茶——全发酵茶——半发酵茶)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烹治方法(末茶煎煮——末茶瀹饮——散茶瀹饮)混为一谈;又煞有其事地在“烹治法”中本来就不属于本质性特征的茶具方面着力“研究”,大做文章,其结果只能是像郑板桥所说的“隔靴搔痒赞何益”!
“散茶瀹饮法”是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年间下旨停止进贡团茶,“惟令采芽茶以进”以后才兴起的饮茶时尚;明代后期,半发酵的乌龙茶才创制且逐渐成型(目前能见的最早记载是清·陆廷灿《续茶经》引清初王草堂的《茶说》);紫砂小茶罐是万历年间以时大彬为代表的艺人们所制作的茶具,故“用小壶小杯瀹饮乌龙茶”的潮州工夫茶的产生年代大约在明末清初。《茶经》所描述的,是“末茶道”、“煎茶道”,而工夫茶所践行的是“散茶道”、“瀹茶道”,二者性质有极大反差,轻易下个“潮州工夫茶,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的论断语,迹近无稽之谈。中国茶史经历了从药用(《神农本草经》之“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以荼<茶>解之”一语,为其代表)、食用、饮用”三个发展阶段,故《茶经·六之饮》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皆饮焉。”今之论者谓陆羽的“煎茶法”是“中国工夫茶”的源头,若按《茶经》的记载,工夫茶的源头,岂不是要前溯到神农氏?证之于中国茶史,有这种可能吗?
乾隆间,《四库全书》的总纂纪晓岚在《续茶经·提要》中早就说过这样的话:
自唐以来阅数百载,凡产茶之地,制茶之法,业已历代不同,即烹茶器具亦古今多异,故陆羽所述,其书虽古而法多不可行于今。
这才是“与时俱进”、实事求是的明智认识。哪怕是对有“茶圣”之称的陆羽,亦毫不客气地说:“其书虽古而法多不可行于今。”不知持“源头论”者听了这句话以后,将作何感想?
当然,《茶经》与工夫茶亦不是毫无关系,但那是对茶的性质作总体性论述,属于“茶道”的范畴。限于篇幅,只能就此打住。欲知详情如何,敬请诸君且待下回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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