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的潮州

茂名日报 2021-01-21 07:32
廖君

公元819年,这是大唐元和十四年。

这一年注定与中国历史名人命运紧紧捆绑一起。

距离岭南八千里的长安城,元月十四日,严寒刺骨,八水冰封,秦岭白雪皑皑。

晚唐的大明宫依然峨嵋雄伟,“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此刻驻立在紫宸殿外的韩愈,参加完早朝后他的心情沮丧到极点。

或许他的惊世才华害了他,在早朝呈上的《谏迎佛骨表》一文,令唐宪宗拍案而起,龙颜大怒,惹祸了。满朝百官,面面相觑。在一千两百年前,大唐还是“元和中兴”时期,佛教大盛,寺院免税,地主们纷纷把土地名义上捐给寺院以便逃税,影响到朝廷收入。这一年,唐宪宗下旨打开法门寺浮屠塔,那里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计划接指骨入长安城供奉。指骨先在皇宫供奉,再送至各大寺院。从百姓到贵族,争先恐后地礼敬佛骨,作为刑部侍郎的韩愈一直对佛教道教深恶痛绝,也可能热心过界了,原本归礼部的事儿自己沾了边。出于为国家利益着想,他洋洋洒洒地撰写进谏书,规劝痴佛的皇帝李纯不要迎指骨。强调信佛不是国破家亡就是身死名裂,还不知好歹地要求皇帝烧掉佛骨,“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

这可不得了,彻底震怒了唐宪宗,招致杀身之祸。幸好不少官吏大员纷纷上前保奏,才免韩愈一死,贬为岭南荒蛮之地潮州的刺史。这一年,他五十一岁。

这种巨大挫折和伤感,在他写给侄孙的诗词中透露出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大唐君威,令他短时间极难接受。不能回家了,朝庭要求他立即上路,什么衣物都来不及携带,居然还要押解着出发。一位大唐司法部的高级官员,居然因为一篇文章落得如此下场。韩愈的家属听到消息后,犹如五雷轰顶,在韩愈侄孙韩湘的护送下,一路追赶,直到秦岭终南山的蓝关才见面。回头望着长安城,韩愈百感交集,早晨送上奏章傍晚被赶出京都。到了衰朽残年还走上贬谪长途。看看往前走的道路,积雪拥塞,连马不肯前进,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对潮州一无所知,只好对侄孙说南方气候恶劣以后难以再见了。

我到过两次潮汕地区。隔着一千两百年,越过时空对话韩愈。虽然史学对韩愈真实相貌无具化表达,但在文字资料中隐约瞧见这位旷世奇才。他虽颜值不高,却是宽额、束须、伟岸的男子。作为大唐的著名文人官员,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历代对他冠以“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的美名,足见他在中国古典文学的领袖地位。他从政也很成功,从大唐的刑部侍郎、国子监祭酒、兵部侍郎,到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大凡朝庭要职他都当了,涉足了那个朝代的司法、最高学府、军事、人事、监察甚至首都的行政管理。因为治国从政资历丰厚,因为那次最落泊的远贬,幸运地造就了文明的潮州。

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地区的教化兴盛,往往与一个伟人的影响力分不开的,但这些人物都长时间呆在那个地方执政,甚至终老。比如大唐刺吏陈文玉在雷州府,北燕贵族后裔冯氏家族在高州府,又如苏东坡在惠州也有三年左右。只有韩愈,一个卑微行者捧出的虔诚心肠,用了八个月对一座城市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这是中国地方文明史的惊叹。

秋雨中的潮州城,安静如处子。我从旧城东门出来,走过湘子桥来到韩江东岸。在沿江岸往北走一小段路,到韩山脚下,只见韩文公祠依着山势而上,规模宏大,屋顶白色的嵌瓷花草装饰精细而雅致。韩愈的塑像在主建筑里巍然屹立,穿过大门正好对着潮州城。韩文公祠始建于宋代。纵观潮州城,近千年来在韩文公的注视下上演着民间一幕幕悲欢离合。

在潮州城,把目光回到一千多年前,穿越岭南的变幻风云。

在当年大唐阴冷晦暗的冬天,韩愈以戴罪之身蹒跚地走出长安城,一路向东向南,再向东向南。历经三个月的长途跋涉,行程八千里,终于在暮春时节进入岭南沿海偏僻的潮州。终于到了,这位大唐副部级官员挺直了腰杆,九十多天的人间沧桑注定他是一种传奇。回首西望长安路,仕途的跳水,女儿的夭折,命运的幻变,孤忠的失意,宦海的愁惧,京师的眷恋,无限感慨在头上。这是一次人生最孤寂的征程,在漫无边际的冬日,要他直面东南方广袤的荒凉。不愧是大唐的才子官员,经过几天安顿休养,他找来草笠蓑衣,拄上竹杖,穿上芒鞋,快速摆脱当日长途消极疲弱,以一名普通的潮州小吏身份,融入潮州的生活。

韩愈有很好的政治心态和服务理念,在一千年前更难能可贵。他真正做到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一名大唐官员的忠贞与坦诚。偏居于一隅的韩愈,在人生最落泊时候,仍然勤于王室、忠于职守,不敢以州小地僻而忽略,不敢以体弱多病而怠慢。当时大唐官场潜规则是朝廷大员被贬为地方官,一般都不过问当地政务,而韩愈逆而行之,这对当代某些官员的懒政怠政真是莫大讥讽。

再看这位韩老先生,他真闲不住。到任不久,他与潮阳县令在新兴乡内游览。当时晴空万里,海风扑面,繁花似锦。他们一行经过水井石栏旁边,只见村落炊烟袅袅,妇女们捣衣洗菜,笑语喧哗。他发觉岭南荒僻之地如此安静生态,对县令说,滨海胜地,无树不城,虽有木棉,尚欠不足。县令领会之后,不久将县治从临昆山迁来,每年召集百姓群众植树造林,潮阳古邑慢慢成了绿荫之城。那年的六月,潮州淫雨不止,韩愈忙着祭雨乞晴,过量的雨水使得韩愈焦虑不已。在深秋,潮州又遭遇阴雨,致使稻穗发霉,蚕茧歉收。他为自己无力救灾而深感愧疚,引以为咎,惟愿福祉潮州百姓,他真不愧为大唐的人民公仆。

一千多年前的粤东潮州地域,生态环境并不美好。岭南偏东潮湿闷热,蛇蝎出没,土地贫瘠,人烟稀少。“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这是历史文献资料。韩愈刚到潮州就听百姓反映恶溪有鳄鱼,于是他决心除掉鳄鱼。针对鳄鱼的祸害,文化官员出身的韩愈用了特别的办法上演一场精彩灭鳄记。首先他举办一场祭祀鳄鱼活动,写了一篇檄文《祭鳄鱼文》,文字凌厉动情,激昂雄健。接着派遣部下把一只羊和一头猪投入恶溪给鳄鱼吃了,并劝鳄鱼离开潮州前往大海,七天内不离开就全部杀尽。这种做法其实是公开消除百姓对鳄鱼的恐惧感和神秘感。过了好几天,挑选专门人才使用毒箭射杀了全部鳄鱼。时至今天,韩江沿江乡村仍然传承着糊制纸鳄香、船驱鳄、杀鳄的习俗。

整治了河溪鳄鱼的祸害,韩愈留意到这里的水利建设落后,重视修堤凿渠。现在潮州市磷溪镇还有一道水渠叫金沙溪,据说是韩愈当年组织人员开凿的。清澈的渠水,至今仍滋润着广阔的田野。芳草碧堤,银渠稻海,水声潺潺,千百年来诉说着韩愈当年奖劝农桑的功绩。

初任潮州刺史,虽算不上帅哥的韩愈大文学家,却做了一件最帅的人性善举:大举赎放奴婢。这种一千多年前的官员行为,挑战传统社会阶层观念和道德领域尊卑地位。进入潮州时,韩愈已经注意到岭南“没良为奴”的陋习。在大唐朝代,尽管较之前代已有明显的进步,奴隶问题仍旧存在。当时有潜规则,代买奴婢成为流放官员向京师权贵者献媚取宠的捷径。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获罪远贬的韩愈并不用这种手段谋取进升,而是施以德政与人道,大量赎放男奴女婢。望着那些逃脱束缚、额手称庆、奔走相告曾为奴婢的男孩女孩们,韩愈心灵深处闪烁着人性最宝贵的光芒,他在告慰病死在陕西层峰驿年仅十二岁的女儿,他以大爱之举来救赎南蛮之地被贱踏的人性道义,他来自盛世大唐,他要布施“元和中兴”的仁政,以文学家的衷肠来救助百姓出水火,即使他归京无期,即使他落泊受贬。

近年与潮汕朋友多次交流中,我曾经怀疑韩愈对潮州真正贡献和作用,但多次查核取证,真的只有八个月,大唐长安朝庭给了韩愈一次断崖式的贬放,韩愈却以德报怨给大唐一个文明教化的潮州。在今天的韩江、韩山、韩堤、韩文公祠、景韩亭、昌黎路、祭鳄台、侍郎亭、韩山师范学院、湘子桥等众多文化遗迹中,展现着大唐超级名吏的个人魅力。

客观地说,当年韩愈带给后世潮州最大影响是教育。他重新振兴荒废已久的学堂,想方设法地动员了当地乡绅族长,找来了当地知名秀才合作办学,把自己俸禄大都投入办学。韩愈大力倡导,国家治理须“以德礼为先,而辅之以政刑”,推行儒家的仁义之道。经过孜孜不倦的推进,潮州各地的学堂、书院渐成规模,城乡村野逐步重视伦理纲纪、忠孝礼义,文以教化在影响着古老的蛮荒一隅。潮州元代《三阳志》记载,潮州在南宋时曾有两座书院,在当时非常罕见,古代潮州文风之盛令人惊叹,在南宋末年潮州人参加科举的考生超过万人。“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是潮州人的读书励志格言。

韩愈对潮州文化重要贡献,是大胆起用当地人才。一千多年前,一位老进士叫赵德,比于韩愈早十多年就成为登第进士了。韩愈贬到潮州后,听闻其故事很感兴趣。由于赵德未能通过吏部主持的考试未授官,沦落为村野平民。但是赵德“心平而行高,两通诗与书”的品行学识,终于被韩愈发现,鉴于他的真实才能毅然举荐他主持州学,这是一项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人才决策,或许对当代职称评定、学历认可的人才评估机制改革是一种启迪。

千百年来潮州的读书人对韩愈有一种特别情结,或叫“韩文公”偶像信仰吧。韩愈对后世的潮州人有一种教化和激励的作用,韩愈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还有他的文化造诣,思想境界,写作水平,齐家治国本领,独特的人格魅力,都是潮州读书人的一个楷模。在潮州读书人的持久带动下,古老的潮州人主动接受中原文化的教育和海外文化辐射,潮州的民风民气自唐代后沉淀下来,逐步形成潮州文化,独帜岭南。在贡献潮州文化的同时,八个月时间,韩愈为当地官场树立一种很好的榜样:清正廉明、治政有方。后任的官总用韩愈来激励自己,向韩愈学习,向韩愈看齐,形成了潮州千百年来对执政的监督评价体制。

我不断地拷问,八个月个人影响力真能短时期改变积重数千年的洪荒野蛮、愚昧落后吗?不尽然。这也与当地受众群体土著素质、民俗背景、人口数量、种族语言、文明渴求程度等有许多关系。潮汕地区俗语“潮州人,福建祖”,潮州人祖先大多来自福建。两地之间独特的渊源,虽境土有闽广之异而风俗无漳潮之分。在南宋末年中原人员及闽南莆田人移民潮州之前,潮州土著居民稀少,韩愈治潮后南宋末年人口才四十万。这里千年来都讲潮州话,潮语属于汉族闽南语系,语法特殊、词汇丰富、音韵独特,语言的统一性增加认可,便于民众抱团合作,利于文化教育传播。这里三面环山,独偏南海之角,历史少有战争扰害,百姓生活稳定。沿海的潮州长期受海洋外来文化冲击,当地人更具包容性。有了天时地利人和,才促成大唐奇才官员韩愈创造文明教化史的辉煌,开启其身后延续千年的潮州文化。

徘徊在潮州古城,登临滨江长廊的拐角北阁佛灯,只见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曲径幽深,俯览韩江,江流滔滔。我在努力追思,当年韩老先生躬腰亲力亲为的身影,千年已逝,唯韩江滔滔。仔细想来,潮州地处广东东南角,三面环山,属“省尾国脚”地理位置,然而中华文脉却在角落之城传承一千两百年,是被贬大唐官吏韩愈开启这一切。一个被贬至边疆的唐代士大夫,不因为远离朝庭而颓丧,而在岭南蛮荒之地播下重教育重读书的种子,大唐先进的生产力和发达的中原文化影响了潮州,促进潮州好学崇文风尚开始形成,延绵千年至今。“韩愈被贬,潮州受益”,才有“海滨邹鲁”、“岭海名邦”。一个名人的失意,间接创造了一个地区的文明。

假如当年唐宪宗杀气腾腾之间叫随从信手贬向另一个地区,或福建,或青海,那将是何种的天意弄人?假如韩文公呆上十八个月甚至八年,对潮州是否有更大的影响,或者在韩治的后期导致腐败……其实历史没有假如。历史选择了韩愈,历史给了他八个月治潮,注定韩愈拥有八个月属于他的潮州。

这是韩愈的潮州,更是中国的潮州。

回望在大唐元和十四年韩愈曾栽下橡树的地方,现已橡木成林,环绕韩文公祠,状如华盖,遮天蔽日,肃穆端庄,生机盎然,千年来默默守望着潮州城。

潮州幸运,福祉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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