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与王阳明
艾云
河南开封人,当代散文家,文学评论家。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思想随笔及散文写作。已出版《艾云随笔——女人自述》《细节的四季》《赴历史之约》等十余部。曾获第九届广东新人新作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七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2015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等。其思想力度与语言美感深受读者好评。
一、
4月,春天的北京,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寒意。一大早,湛若水穿着厚厚的袍子就从住处赶去翰林院上班。快走到办公室时,他听到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讲着什么。湛若水悄悄走过来,但见一个30岁左右,一身戎装的年轻人,正在那里与翰林院的同事讲着话。只听他讲道:“心才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产物。心认识不到的,它可能存在吗?”
只听这一句,湛若水心里就猛一咯噔。这个年轻人的思路和平时自己所想的真是一致啊。他不禁认真地打量起此人来。
他容长面颊,一双细长的眼睛有一种幽光。他眉毛浓密,直插鬓角。他的上下唇都留有不长的胡须,这使他年轻的脸上多了些成熟。这个人面部最显著的特征是中挺的悬胆鼻。这是一张清秀儒雅的面孔,看得出是个长久沉于内心的读书人;可分明他又有掩不住的刚毅枭雄之气。这个年轻人,颇有文武兼备的丰姿美仪。
湛若水还在认真的观察中,却见这个年轻人霍地站起来,然后走到门口,他指着庭院栽种的树木说:“人有心,才有了解。比如你看春天到了,花开了。院子里这些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都开花了。我们没看这些花时,花是寂静的。当我们看到了这些花,看到这些花有红、有黄、有粉、有白等各种颜色,花已在你心里而不是在心外。”
湛若水问同事黄绾这个讲话的人是谁?黄绾告诉他,此人叫王阳明,任南京刑部主事,这几天他来京城公干,在吏部讲学。
哦,湛若水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知道他年纪轻轻,却已是学问精湛,且文功武略,都有研究和实践。王阳明的惊人之处,是对盛行于当今的程朱理学提出了不同看法,那些立意和主张都很有说服力。王阳明的学问,与自己和老师陈白沙一向的治学很是合拍。今后,自己非常愿意与王阳明讨论研习,以增裨益。
待到空闲,黄绾将王阳明介绍给湛若水认识。
王阳明一听说是湛若水,马上躬身施礼道:“久仰,久仰。先生不慕虚名,潜心学问,才华卓著,受小弟一拜。”
湛若水回礼。
大家坐下说话。
王阳明说:“先生从广东来,说起来我们先祖与广东很有渊源。”
王阳明的先祖王纲在明朱元璋时代,经刘伯温推荐被任命为兵部郎中。有一年,王纲接朝廷命令,被派往广东任参议督办军饷。王纲带着儿子王彦达一同前往广东潮州。这一次,王纲在增城被海盗杀害。增城人在江边为其建造“忠孝祠”。
湛若水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声。
一番寒暄过后,方知王阳明这次来京城,除了讲学,就是与翰林院的学子们开始着手下一届的考试事宜。湛若水心想,以后他们就有更多的接触机会了。
白天忙完,晚饭以后,湛若水和王阳明、黄绾常常聚在一起聊天。这是人一生中思维极为活跃的时期,没有闲话,只有对问题的深入讨论。
湛若水极为欣喜。在岭南,他独处苦修,却难以找到棋逢对手的同辈。与王阳明的交流,让他领悟了更多的东西。他对王阳明的好感与日俱增。
王阳明比湛若水小7岁,但若是从科考的年代来说,王阳明早过湛若水。王阳明曾在弘治十二年,即1499年他28岁时参加礼部会试,因考试出色,被赐二甲进士。这一年,湛若水正在江门陪伴老师陈白沙的病榻前,并已断了功名考试之心。
湛若水感觉到王阳明对自己学术的理解和尊重。他何尝不是呢!见过那么多人,似阳明这等胸襟抱负、文韬武略都堪称表率者,很少见哪!阳明身上,有的是谦逊,无任何的逞才使气。
湛若水了解王阳明,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官宦世家,其父王华曾在成化17年,也就是1481年考取状元。那年王阳明虚岁10岁,即随父赴京。眼下,王华仍是南京吏部尚书。
湛若水总是欣赏地看着王阳明。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生命的能量。他见过大世面,也有雄才。阳明不仅读经史名典,他还博览兵法秘籍,懂得列阵游戏。他出游边关,骑马射箭。比较而言,自己见识浅陋,绝对没有阳明生命的丰富和饱满。
王阳明已从湛若水的目光中感受到温煦如春的兄弟之谊,他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王阳明何尝不是与湛若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面前的湛若水年已40,正是一个男人的盛年。若水个子高挺伟岸。他面容方正,下巴线条立体,他眉长,眼睛大而明亮,其颜洁净透亮,美髯须飘于唇下。若水仪表出众,颇有圣德之容。
王阳明眼中的湛若水,身上完全没有低地多年带有民间知识分子的局促拘泥。湛若水行为端肃而周正,温暖而大气。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互相欣赏,从外貌气质到内心精神的欣赏。今后,他们在学问上切磋琢磨,却又在争辩中秉持各自的观点,从善如流中修正着自己的误区和偏颇。那互助提携共进,是明代思想界,乃至中国思想界传诵永恒的佳话。
人与人之间互为知己不是无由来的,这里边一定有缘由。
中国民间社会的草根层面,一向推崇歃血为盟的江湖义气。但这不过是增强个人胆量以壮大个人队伍的相互抱团。他们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哲学,这是嗜血游戏中的一种。本该是无奈的个人之举,却被中国的百姓敬奉为英雄悲壮的传奇。这些行为,作用于历史的意义不大。而那种在官场上的拉派结党也不是友情,而是相互利用的利益捆绑;关键时刻一旦触及个人利益得失,人内心的幽暗就会显现,党同伐异的现象就会出现。
而在湛若水与王阳明这里,他们用精神照亮着沉闷窒息的暗夜。他们在殊途同归中将达臻精神的相当高度。
湛若水这晚仍在谈他所认为的天理。
他咂了一口酒道:“我认为天理随处可以体认。何谓天理,它是事物的内在根本,是永恒的道理。我们在体会时,天理不是虚的、看不见的东西。它正存在于一箪食一草木,存在于个人的疼痛冷暖呼吸吐纳之间。天理就是承认个人感觉的真实性。”
王阳明道:“兄之所言极是。我极为赞赏随处体认天理的观点。但怎么体认?我曾经走过弯路。那时我相信格物致志,于是跑到一个竹林砍了七天的竹子。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只累得自己得了一场病。从此,我开始怀疑这种学说。要知道,格物致志正是朱熹的名言,我对我的怀疑也有疑虑。”
湛若水道:“那么请问阳明,当你怀疑了"格物说",你将往哪个方面转化,寻找新的思想资源?”
王阳明说:“为兄正是问到我的内穴了。多少年来我苦苦思索,却是寻找不出答案。我仍然沿着你提问的"天理"这一思路来说。追溯起来,朱熹的"存天理",存的是统治者要求的准则和规矩。我们只有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做才是合乎天理的,而其他都可忽略不计。而为兄的"随处体认天理",是说我们每个人都要有感受力、领悟力,那样我们就可以自我寻找到正道和标准,也就是自己可以有自己认识到的天理。这已将天理从高高在上的神坛和祭坛拉了下来。这是对原来天理的扩大和丰富,也是冒犯和僭越的创造性思维。”
湛若水听王阳明这样理解和推重自己的思考,内心极为感动。思想界的同道才有如此的相知相亲。人们常说文人相轻,说同行间免不了相互的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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