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津觅渡

河源日报 2020-05-16 07:42
口雁峰

如果不是史志中言之凿凿的记载,眼前的一切怎么也不会与河源八景诗所状写的“龙津晚渡”联系在一起。龙津渡已杳不可见,修茸一新的亲水平台、健身广场,不仅是市民游客休闲娱乐的场所,而且与亚洲高喷、茶山公园连为一体,成了新丰江整体滨河景观的一部分。

落日衔山,晚风送爽,踯躅渡口遗址,历史的碎片在脑海中慢慢拼凑。我弯腰拣起一块小石子,奋力抛向江中,期待“咚”的一声之后,一圈一圈涟漪像笑纹漾开、推远,重现“龙津之渡晚嘈嘈,两岸归人不绝号”的昔日风华。

(一)

那年作别故乡湘西南的小山村,我渴望着新天地的召唤,寻找一个归宿一种境界,轻装急行,义无反顾。当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到达这座客家小城时,心中怅然若失。然而却鬼使神差般地坚守着,把一生最美好的年华挥霍了,“平生豪横气,未老半消磨”。按宿命的哲学来说,这是缘定。

初来乍到的日子,不管有意或不经意置身龙津渡遗址,我总是惊讶和愉悦于小城文化氤氲之气。但一次次在龙津海鲜舫的觥筹交错中,背诵起清人廖鸣球的诗《龙津晚渡》,心里忽然就有了一种轻愁和伤感。

龙津渡口夕阳斜,

一带江流两岸沙。

草色千峰摇绿水,

榕阴十里落昏鸦。

卖鱼船过几声桨,

沽酒人归何处家。

我醉欲乘今夜月,

短篷三尺宿蒹葭。

二十多年来,不同的场合我问过不同的人,龙津晚渡?他们不是一脸茫然,就是含糊其词。正如许多家居风景名胜之地的人一样,久了,就对美产生了一种漠视和麻木,觉得身边的山川胜迹不过平常物事,一切都是老样子,一切都不足为奇。

槎舨形胜的小城,静浮在东江和新丰江相挽的臂弯里,“以上城为堂奥,下城为门户,连气接脉,交相为功,立面于为水汇,化去隔碍,出东而达艮,呼吸贯通,坐桂山,吞两江”。南齐永明元年(493年)垒土建城之时,两江四岸及附近民众的交通工具,大概主要靠渡船了。

从云髻山发源的新丰江,由溪而河,至亚婆山峡谷,水流渐渐丰沛,气势越来越恢宏,河滩虽多,却不急湍,积潭栉比,绿水幽幽。江面宽阔处,淡白色的鹅卵石任意铺排,大的叠压着小的,一堆小的撑起大的,挨挨挤挤磕磕碰碰之态,生动不已;逼窄之处,结满青苔的山石堆垒岸边,褐灰的沙土填堵着石块间的缝隙,仿佛能工巧匠的手艺,砌就了坚固的河岸。一脉清流,随弯就势,任意恣肆,敷陈出的盎然绿意,给人间烟火世俗红尘添了些许温暖平和。

招招声出一舟前,

潋滟光摇碧草间。

寄语艄公轻放棹,

恐惊津内有龙眠。

——明·陈文希

遥想当年的龙津渡口,水流平缓,船静静地泊在榕树下码头,或已划到水中央正去彼岸。当船还未过来时,过渡的人三三两两坐在滩涂的鹅卵石上,抽着旱烟,聊着桑麻,或者说些七荤八素的话题,等待着对岸木船犁波破浪而来。壮实的船夫无疑是最有人缘的,远远喊着他的乳名,催促撑得快些;尤其是每逢圩日,大姑娘小媳妇满满地坐了一船,红红绿绿,总会让他心绪舒畅,撑得又快又稳,赢得声声惊叹和好评。

时间漂浮在江水上,流向了不可知的曾经。无数喜怒哀乐,无数爱恨情仇,无数生老病死,都热气腾腾急鼓繁弦地涌荡在这清凌凌的流水中。船夫麻利地解缆撑篙,经年累月水上往返的结果,让他拥有了古铜色的肱肌和响亮的嗓门。他站立船头眺望水天,偶尔张嘴吼唱几句山歌:“逆水行船尽命拉,竹篙落水头低低。日头一出难耐晒,么只老妹思量公式……”曲调抑扬顿挫如江水流淌,两岸菜畦青青,木船悠悠向前,山歌里仿佛看到一幅久远而动人的画面。

(二)

在苍茫山水中,龙津渡口是一个充满诗意和哲理的存在。那一派翡翠色的流水阻隔了芸芸众生,一个在此,一个在彼,彼与此就在水的两岸,而且“归去来”,这彼此之间又相互更换。渡过去,成功了,可下一个渡口又摆在眼前;失败了,回头是岸,积蓄力量,可以转头再战。谁能说得清这“渡”字本身的真正意义,或许“过”就是完整的内涵。

1372年,刚建立的大明王朝开始恢复科举制度,河源人谢天与中举了。春天的傍晚,夕晖涂身,东风拂袂,谢天与志得意满地站在龙津渡旁,看着熙熙攘攘的渡口,不由触景生情,低头寻思。这些熙来攘往的渡客,究竟谁才是济世安邦的贤能之人?夕阳西坠瞑云津,

簇立东风唤渡频。老尽往来名利客,

不知谁是傅岩人。

——明·谢天与龙津渡始建于何时,没有资料可供考证。但根据谢天与诗作推算,至少在元末明初,龙津渡已是当时的交通要冲了。清同治版县志记载,“跨双江之要汇,达数邑之通衢”,从回龙、忠信、顺天、灯塔、骆湖、船塘、上莞及双江、涧头、南湖来的贩夫走卒、人马轿舆都汇集在龙津渡过河。每天早晚,或担柴挑菜,或归耕罢作,或走亲访友,或送货串乡,人们聚集在龙津渡口等渡船。这边船还未靠岸,就有人呵斥着往前拱;那边争先恐后呼妻唤儿不绝于耳,混合着鸡鸭欢叫,一片嘈杂之声回荡水波之上……

归路人兼任与负,

赴家心竞后和先。

——明·郑敬道

薄暮行人阻去程,

与君缓载不须争。

——明·古文集

隔岸担薪客,登崖荷笠俦。

——清·陈张翼

随着人口增多市集兴盛,龙津渡是越来越繁忙了。人们往来奔走,总会发生一些危险,遇有风浪,过渡者无不提心吊胆。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热心乡绅刘维谦等倡议,将龙津渡扩大完善,增购渡船。官民纷纷响应,共捐筹白银近七千两,做了四艘“义船”,还建了几间供渡客歇息的亭厂。亭厂前原有十块碑文,碑高一米七,宽达八米,上刻捐资芳名及《龙津渡落成记》。“城北龙津渡昔未施济,船户需索不堪,行人苦之,谦呈请施济……道光壬午鸠工,迄乙酉告竣。”

时代的更替像生命的接力,交通的发达让河流日益枯瘦,但一种情怀、智慧与苦难中的荣光却成为不朽。那时的江水与现在的也许都是一样的苍碧,但沿岸文化风情大不相同,这是不言而喻的。在时间长流中,“变”是恒常的概念。1949年,解放军从龙津渡过江南下,船夫将所有船只用厚木板连结成浮桥;1959年,修建电站筑坝截流,新丰江水位剧降不能通航;1960年10月,河源大桥(小江桥)建成通车。从此,龙津渡的实际功能被历史车轮碾压殆尽,只剩下冥思和凭吊的价值了。

夕照从笔架山顶斜射江面,水体变得通透起来。长长的水兰草自水底袅娜而上,飘摇、摆动、柔媚、神秘。我把手伸进江水中,肌肤上顿时柔滑如缎,水流像温柔的亲吻,像无数清浅美好的时光,带着些凉意,在手背上奔涌而去,一如远去的故乡。

(三)

时光毕竟流逝七百多年,龙津渡已湮为寄慨偿情的遗迹了,但这并不影响我盘桓寻觅的兴致。水边以及水上发生的种种兴衰与似梦非梦的悲怆美丽早已灰飞烟灭,而水和岸抒写的旷古之韵是与天地同在的。

不远处,清凉阒寂的堤岸边长着一棵壮劲的木棉。我背负双手踱至树下,斑驳的余晖在婆娑的枝叶间散落,略带泥腥的风从遥远的时空吹来,片片树叶在风中醒来,又在风中睡去。根须要经过多少年疼痛的挣扎,才深植于泥土,枝叶要经过多少次风吹雨打,才能如此茂密。在孤寂和清冷中,脉息渐渐脆弱,并没有消失于这片土地,而是吮吸着滔滔的江水,以一种从容和向上的姿态,坚强而柔韧地伫立在新丰江畔。

然而那些行色匆匆的名利客,有谁真正读过或读懂过这木棉的默语?花开时无叶,花落尽方生叶。花开得早,便有了“嫣然一笑领春风”的畅意;花开得火热,便有了“此花若肯夸雄丽,宇内群芳孰敢春”的气势。花期过后,一边吐新叶一边结果实,等到夏天果实成熟,果壳会自动裂开,露出洁白的棉絮,随风飘散……

渡口潮起潮退,木棉花开花谢,闹市一隅,相互守望,构成了一幅落寞的异质图景,在黄昏的天幕下分外显豁而心惊。被尘世遗忘,灵魂才会安妥。此时两岸是喧嚣的市声,江面开始隐约透出温柔的灯火,如一种诱惑。暮色中,一只白羽水鸟贴着水面优美地滑过,复又栖止在木棉树的虬枝上。

我知道,龙津渡已经完成能够完成的使命,现在不会有人再从这里问渡了。横卧江上的珠河桥流光溢彩,有不少人站在桥上,看着天光云影流水不舍昼夜,指指点点的从容神情,全然是欣赏的样子。恍惚中,自己仿佛就是站在岸边的船夫,凝望着后辈们划过一片磅礴蔚蓝。古渡创造了水上的故事,抑或是人创造了关于古渡的故事,虚实之间,都会滋生出一种深刻的眷恋。

龙津古渡,隐没在奔腾的水浪与无边的遐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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