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火船码头

梅州日报 2020-12-31 08:54

□刘纲要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期盼已久的松口古镇。站在古镇的某处张望,我感觉古镇在灿烂的秋阳下,对我张开了双臂。

一只手臂是有着斑斓色彩的老街。街道两旁那些三四层的南洋式房屋,显出异域风情,中西合璧的骑楼,罗马柱,弧形的窗户,以及从窗户里伸出来的艳丽的三角梅。这是一只母亲温馨且有些苍老的手臂,在等着我入怀。

一只手臂是有着保持原有风貌的老港务厅以及“中国移民纪念广场”。那素颜的港口,古朴且有些斑驳的墙面,还有江边高于房屋的大塔吊。这是一只父亲青筋鼓鼓而稍显松弛的手臂,伸开在那里迎候着我。

我左顾右盼,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我从火辣辣的湖南来。松口古镇的街头,其实并不是本次采风计划的地方。只因为,朋友们听说我与松口镇客家女子的这段姻缘,便说起了那里的老码头,客家人背井离乡的第一站,从这下梅江,辗转到湛江再漂洋过海。这个码头,无疑见证了当年“下南洋”的客家人的分分合合,甚至生离死别。因松口镇离叶帅故里雁洋镇不远,这才在去叶帅故里的行程上加了松口古镇。

此刻,我是游子,走向了有些南洋风格的街道。街道上两旁的房屋,蓝底白字的门牌上写着“中山路”。那些林立的骑楼里的商铺,有着岁月沧桑的样子,似曾相识,毫无违和。青砖铺就的街上,没有车来车往的繁华,除却我们一行十多人在走走停停,便只有间或一两辆电动摩托从身边擦肩而过。骑楼上伸出许多白底红字的幌子,像一面面旗帜在吆喝着各自的“特产”,吸引客人进去看看,这些特产,大多是仙人粄、客家娘酒、金柚、煲汤用的各类药草等。实际上,古镇上开张的店铺并不多,失去了往日的繁荣。

老式风格的“松江大酒店”“松口旅社”还在,“理发店”的招牌让我出神,在我所在的城市,几乎都改成了“美发中心”“顶上功夫”一类的现代名称,这里依然保持着原貌。这些建于明末的街道,骑楼上充满南洋风情的雕刻,仍然清晰可见,尽管墙体凹凸剥落,依然可见当年的繁华和气派。这是想着远居海外的游子不要因时间久远而找不到家了吧,这是家乡固有的味道就这么长久地保留下去的吧。毕竟,这些老街老码头,牵着千千万万客家游子的归乡梦。

这温馨的南洋老街,无疑是充满母性温暖的怀抱。徜徉其中,我仿佛听到父母在念叨在外的游子,小夫妻在分别前作片刻的缠绵,留守的年轻母亲在哄着幼小的孩儿入眠;我恍如看到车水马龙的游子云集于此,在“客栈”“大酒店”里做着营生的盘算,或是做着归来团圆的好梦;我好似感受到一种依依不舍的送别在酝酿,即将在黎明的时候出发。

我就是在黎明之前走出来的男儿,走向了松口港务厅方向的道路。这边的建筑,没有热闹繁华的商业气息,写着“松口港务厅”的招牌,以及2013年10月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的中国大陆唯一移民纪念的雕塑,显示出一种庄严。这些建筑物的门口,就是碧绿如带的梅江。江边有葱茏的树木,还有高高耸立的大吊车,似乎看到人们忙碌生计的景象。江的对岸,一片开阔的田野,远处是重峦叠嶂错落绵延的山峰,就像是一幅经典的水墨画,吸引着松口镇的人们,走向更远的地方。

与这条路上的骑楼林立老街相对应的港务厅广场,就是父亲一样的博大胸怀。没有三角梅的装点,没有温婉呵护的气息,有的只是一条大江通四海,一片开阔达远方,以及辽远天空下忙碌的船队。

我走向船队,走向了著名的火船码头。站在高处望向江边,原本风光旖旎的梅江,在明媚的阳光下,依然透着灰暗。我知道,这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离愁,甚至是生离死别、低回哀叹。从老街临江的地方往码头下方走,走过三十级石头垒成的台阶,一瞬间,我便化成了台阶处一个个雕塑,或背负重物,或荣归故里,或挥泪告别……

这就是朋友们口里的松口码头吗?客家先民“下南洋”的第一站,早已营造的沉重氛围,让我不胜唏嘘。码头十多二十米宽,由水面以上三十来级台阶构成,还有与真人一比一大小的几座雕塑,浓缩了老码头日复一日的送别一幕。抬头看,码头两边的四层房屋的墙上,留着巨幅的南洋风格的画作,把我带到了历史的画卷当中。对着江面的街道正是“松江大酒店”,多少人温暖的中转驿站。我感受到的,是离人内心刀割的伤痛,是血滴在心里汩汩流着的无奈。

这就是当地作家介绍的松口码头吗?在她的心里,客家人从这里离乡背井外出打拼,不只是挣钱给家里盖楼过好日子那么简单,而是为家乡修路、办学,在国民革命时期,为孙中山提供经费上支援的崇高。客家人传统的“围楼”,在这里变成了半圆形的建筑,不再封闭,而是“开放”起来。建筑表达的是一种心态,一种文化,一种精神。这是客家人用自己“客居”的血汗,换来大众的不再“迁徙”与“流浪”。

这就是妻子跟我夸赞的松口码头吗?她打小就在这里玩耍,听着阿公阿婆(爷爷奶奶)说着那些客家人“下南洋”的往事。如今,妻子的父兄及家人,有些留在了印尼,有些留在了澳洲。妻子已有三十多年没有回乡,我的松口之行,是替她看,替她拍照,替她留下念想。于我而言,忽然间对这里有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一条江水向东流,送郎送到火船头,哪有利刀能割水,哪有利刀能割愁……”站在这个往昔人头攒动,如今却宁静沧桑的破旧码头,妻子偶尔唱出的客家山歌,再现出先祖家人,难舍难分的泪别场景。

我茫然四顾,不知怎么也留恋起松口古镇来了。

忽然,我回想起上午登临过的元魁塔来了。那是一个建于明朝的古塔,塔高九层。我登上了塔顶,蓝天秋阳之下,我看到了塔下静静流淌的梅江,当时只是当作俯瞰松口古镇景色的一个高点。此刻,我融入了松口古镇,面对亲人的分别或重逢,便会把高塔当作遥望船队远去或归来的所在,一路奔跑过去,一口气爬上塔顶。“众”帆远影碧空尽,唯见“梅江”天际流。

残阳如血,映照在火船码头。有一个木质的路标,指向着四面八方。清晰可见的是,吉隆坡2818km,悉尼7463km,旧金山10811km,多伦多12308km……站在这样的路标下,我该做何感想?四海为家?勇闯天涯?心有担当?家国天下?

在火船码头,我的灵魂在游离,对着默默流淌的梅江,对着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皱褶的墙体,对着静卧着的老青石,对话,诉说,倾听,思索。曾经,火船码头在最繁华时每天有300多条来往船只停泊,有6000多位旅客从这里进出,盛况空前。眼下,繁华落尽,空余寂寥,一切都已化为过眼云烟。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与自豪,在我的心里腾腾升起,它源自我血脉相连的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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