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宁毛笔旧事
□黄纯斌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新增了一门毛笔写字课,老师姓周。周老师上第一堂课时说:“今天上一门新课,叫写字课。毛笔书法是我们的国粹,毛笔字写好了,你们就是半个知识分子了。我县盛产毛笔,且很出名,今天同学们用的毛笔就是本县产品。”但不久因动乱的缘故,我们只上了几节写字课就停了,后来,我也再没有碰过毛笔,这成了我人生的一件憾事。但我从此知道了兴宁毛笔。
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作为县驻队工作队队员被安排在附城的和一大队。这里是丘陵地貌,大片的稻田与一座座小山包相间,古朴的民房点缀在山脚下,房前屋后,翠竹婆娑,微风吹来,可听到“沙沙”的响声。
进村前,有关领导向我们介绍过和一村,认为这个村资本主义的突出表现是农民重商轻农,地下毛笔加工严重,出现了一批倒卖毛笔严重的资本主义代表人物,严重影响了农业学大寨。
我知道,兴宁是奇特之地,在山区中有大片的平原和丘陵,这些地方人多田少。因此,兴宁自古小手工业发达,商贾云集,县城素有“小南京”之称。文人骚客曾为此写过一首打油诗:“铁网挂城头,金龟水上浮,任凭天下乱,兴宁唔使(不用)愁”。抗日战争时期,为躲避战火,大批潮汕地区难民举家逃往兴宁,也许他们正是被这首打油诗感召。他们在此安居乐业,繁衍生息,融于客家。我曾经的一位老领导老池,其父辈就是抗日时举家逃往兴宁定居的。老池有潮汕人的精明,又有客家人的好学,交往广泛,成了“县城通”。谈起地方典故,他神采飞扬,娓娓道来。我曾听他讲过兴宁毛笔的趣事,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记忆犹新。
和一村人均三分地,男人们以经营毛笔为主业,作坊遍及家家户户。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这是大逆不道的。因为在当时看来,工人应该做工,农民应该种地,农民不种地就是不务正业。大队有个集体毛笔厂,安排了一两百号人,而还有很多有技能的农民是无法安排进去的。况且进去的人也只能拿工分。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生产队有几十户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毛笔作坊,卧室、厨房就是现成的场地。俗话说:“毛笔一把毛,神仙也摸不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的手指似长了眼睛,能把毛笔头裹扎得整整齐齐,均匀平顺。他们白天下地干集体活,晚上在家加工毛笔。在集体厂上班的农民,下班后也马上进入自家的毛笔作坊。有位老农在我面前感叹:我们祖祖辈辈靠做毛笔过日子,如现在不做毛笔,怎么能维持生活呢?
当时,农民采购毛笔原料和销售毛笔产品是无法公开的,只能靠地下渠道,这就形成了一支地下营销队伍,脑瓜子好使的人可在其中大展拳脚,赚取销售环节的利润。他们出行时,用的证明是假的,合同也是假的,全凭一张嘴去讨得买家的信任。
村里有位营销毛笔的好手姓王,一次他在外地找到需购货的供销社主任,主任正在下棋,王某无奈在旁观战了几个小时,但主任仍没有结束的意思。正在王某心烦意乱之际,主任碰到危棋,紧锁眉头。王某在主任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只见主任豁然开朗,反败为胜。对手不悦地不玩了。主任拉住王某要与他对弈。王某假意推辞说还要去推销毛笔。主任拍拍胸膛说,找我就行。结果他们大战了不知多少回合,真可谓“棋罢不知人世换”,这笔毛笔生意当然做成了。王某的才干由此可见一斑。
我曾经不解,他们的假证、假合同哪里来的呢?有位老农偷偷告诉我秘密,原来方法很简单,技术含量并不高,极易掌握。他们还有一套暗语,如:证明叫“朵里”;卖毛笔叫“跳尖李”;偷渡叫“跳沥李”,等等,局外人即便听到也云里雾里。
村里的男人们普遍以经营毛笔为生计,走南闯北,情商高,有自信。我曾与一位毫不起眼的老人聊天:“你的毛笔字写得怎么样?”他说:“我们做毛笔的人当然写字也可以了。”说完,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们县曾有一个姓张的县长,毛笔字十分了得。一次,他与一群文人雅士闲聊时,抬起右手扣下拇指问大家:我们县毛笔字算得上的有几个?大家知道扣下的拇指俨然是他自己了。这位张县长喜用的毛笔都是本县名师制作的,他说这比什么名笔都强。
也许因为加工毛笔比种田赚钱,这个村的整体生活水平要高于一般的乡村。但到了荒月,断粮的农户也有。政府每年都会发放救济粮,享受救济粮的多为老实听话不敢私做毛笔的农民。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贫困户没有下地干活,提着猪肉从街上回家。他尴尬地解释:今天是农历四月十六,是村里的节日。经追问,我才知道他们奉秦朝蒙恬大将为“笔师爷爷”,每年蒙恬的生日这天为村里的固定节日。在他们的眼里,毛笔是衣食父母,吃饭不忘笔师爷。这些弟子有情有义,蒙将军在天之灵应感欣慰。
毛笔产业是兴宁的传统产业,20世纪七八十年代曾经辉煌。当时上规模的工厂有兴宁文化用品厂、宁塘毛笔厂、和一毛笔厂、永和大成毛笔厂等等,此外还有众多的家庭作坊。兴宁毛笔的产量大,品种多,性价比高,因此在国内市场占有相当大的份额。兴宁文化用品厂出品的“点翠”狼毫笔,还曾连续两次在全省毛笔质量评比中夺魁,引来不少远地用户来函索购。
兴旺的毛笔产业,曾经成就过一批商人。以前东南亚国家的华侨有烧毛笔的传统,有钱人凡是子女上学,都要烧大量毛笔,祈求文星高照,学业有成。本县有位商人抓住商机,出口毛笔到这些国家。他富有头脑,把笔杆和笔头分船海运,到了国外再连接上变成品,但均按成品买运输保险。有一次笔杆在运输途中翻了船,保险公司按成品作了赔偿。毛笔的笔杆不值钱,主要价值在笔头,因此仅这次赔偿他就发了大财,成了富翁。
前不久,我与兴宁市文联原主席杨立权闲聊时,谈及兴宁毛笔旧事。杨主席是书法爱好者,对家乡毛笔的历史如数家珍。他说在家乡毛笔历史中,宋朝罗孟郊值得浓墨重彩。罗孟郊是刁坊人,自幼聪颖过人,勤奋好学,结庐神光山下,焚膏继晷,刻苦求学,终于金榜题名,考上了探花,官至朝廷太学博士。但后来因为人正直,被同朝奸臣秦桧迫害,忧郁至死。罗孟郊青少年求学时用笔无数,洗笔砚不过夜,可谓“石砚不教留宿墨,瓦瓶随意插新花”,洗笔砚的水池成了墨状。后人为了纪念他,把这个水池叫墨池,村名也叫墨池,还在旁边建了墨池寺,现在已经成了旅游景点。相传罗孟郊常用的毛笔都来自家乡。当然,我无法对此考证。
客家人自古重人情,讲究礼尚往来。旧时乡下人邻居生了孩子,都要送上几个鸡蛋,聊表邻里之情。而文人雅士交往,则常以毛笔为礼物,高雅得体,既实用又可作陈设品。明朝“吴门四才子”之一的祝允明(因右手多一指而自称枝山),曾任兴宁知县七年多,其才高八斗,书法一流。他在兴宁任知县期间,因大力兴修水利而使农业大发展。同时,他还非常重视文化建设,亲自动手编写了《正德兴宁县志》。不消说,祝允明一生的主要事功,应该在兴宁知县任上。传说他还对当地毛笔的改进优化起了重要作用,使兴宁毛笔尖齐圆健,刚柔并济,更上档次。他有个习惯,当有外地好友来了,往往会送上几支本地毛笔,而与当地人士的重要交往则以诗书作礼品。一次,受邀出席一位绅士的重要宴会,他以“可以清香也”五个字作礼物送之。绅士一看,拍手叫绝。原来这是趣味诗句:“可以清香也,以清香也可,清香也可以,香也可以清,也可以清香”。此成为流传甚久的趣谈。
近年来,我常有闲暇,欲补修小学三年级停下的写字课,遂想起家乡的毛笔来,当听说之前红红火火的毛笔产业如今已惨淡凋零,我不免有些伤感。其实,这也不奇怪,现在是市场经济,优胜劣汰,全靠看不见的手在主导。但我想,家乡的毛笔产业历史悠久,根基厚重,有朝一日再创辉煌,也未必没有可能。而不管如何发展,毛笔产业都会在家乡文化之乡建设的历史中留下浓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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