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探微】说“奥灶”

梅州日报 2019-05-25 19:52

●张德厚

梅州客家人常常用“àozào”(汉语拼音)来表示生气、烦躁、恼恨之意。比如:“他借钱没还,我十分àozào。”作为一个生长于梅州蕉岭的客家人,笔者也常常这样讲,但以前并不知道“àozào”两字是怎样写的。近日,在《梅州日报》上读到清嘉庆年间兴宁县令仲振履的一首散曲,通过一番探究,才知道这两个字的几种写法。

仲振履散曲中的“鏖糟”

《梅州日报》2019年4月15日的文化公园版刊出陈蔚梁先生文章《兴宁县令仲振履:为官善政笔生花》。读后,笔者才发觉,客家话中的“àozào”曾经写作“鏖糟”。

文中录有仲振履(1759-1822)散曲《羊城候补曲》。其中一曲言道——

“听谯楼五鼓初交,黑地仓惶,觅套寻袍。急唤茶汤,无人来舀,叫跟班还故意伸腰。宁耐他哝哝絮叨:一个说米少难熬,一个说鞋破难跑。才急得满肚鏖糟,又气得满腹咆哮。”

因为跟班不听话,仲振履又气又急,“满肚鏖糟”。很明显,这里的“鏖糟”就是生气、烦躁、恼恨的意思。表此意的例子很多,比如“劝人切莫做先生,满肚鏖糟气不平”(文徵明《嘲学究》诗)。

鏖糟,现代汉语读作“áo zāo”,有肮脏、拼命厮杀、不达时务、懊丧烦恼等含义。

大多数时候,“鏖糟”是作“肮脏”解的。如“松人以物不洁净为鏖糟”(施蛰存《松江方言考》)。又如“某尝说,须是尽吐泻出那肚里许多鏖糟恶浊底见识,方略有进处”(《朱子语类》)。唐人颜师古注《汉书·霍去病传》云:“世俗谓尽死杀人为鏖糟。”

“鏖糟”还被认为有不识时务、执拗之意。比如北宋的“洛蜀党争”,据说就是因为苏东坡嘲笑程颐是“鏖糟陂里叔孙通”引发的(一说“鏖糟鄙俚叔孙通”)。当时,宰相司马光去世,苏轼带着同僚准备去祭奠。因朝廷给予司马光特殊的哀荣,群臣刚刚祝贺完,理学家程颐引《论语》说孔子“哭则不歌”,认为这时候不能去祭奠。苏轼于是说他是“鏖糟陂里叔孙通”,制定的是不合理、不近人情的礼仪。

吴越等地方言中的“懊糟”

仲振履是江苏泰州人,虽然当过兴宁县令,在客家地区生活过,但毕竟不是客家人。当他说“满肚鏖糟”时,我们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客家话,还是他家乡的吴越方言。在查证“鏖糟”释义的过程中,笔者了解到,在吴越方言中,“鏖糟”又作“懊糟”。

懊糟,读作àozāo。它的含义较“鏖糟”纯粹,只表达烦恼、烦躁之意。在东北、河南洛阳等地方言中,也用“懊糟”表示烦恼、烦躁——

“他们来时,老王太太心里正懊糟,对客人冷淡,跟儿媳吵嘴,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周立波《暴风骤雨》)

2018年8月12日,凤凰网播发报道《张艺谋回应林妙可当年假唱:懊糟,坚持下就没这事了》。据报道,张艺谋在某档节目上对话许知远,重谈北京奥运开幕式林妙可假唱事件。许知远问张十年后对此事作何感想——

“刚刚准备继续吃一口面的张艺谋停下筷子,然后猛地晃动了头,说了一句"那个就很懊糟。"”

周立波(1908-1979)是湖南益阳人,《暴风骤雨》讲述的是东北地区的人和事。张艺谋是陕西西安人。两人都使用“懊糟”,并且表达相近的意思,说明“懊糟”一词在国内一些地方仍在使用。

《客方言标准音词典》中的“噢燥”

在现行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等现代汉语工具书中,笔者没有查到“鏖糟”和“懊糟”。

2004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客家话通用词典》没有收录“ào zào”一词。该词典由罗美珍、林立芳、饶长溶主编,主要以福建长汀话和广东梅县话为收词依据。

2012年中山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梅州籍中山大学教授张维耿先生编著的《客方言标准音词典》中,“ào zào”写作“噢燥”,释义是“烦闷,烦躁”。不过,该词典比较注重的是客家话的读音,词目中一些有音无字的词语,有的采用民间习用的方言字,有的则自造形声字替代,还有一部分用同音字或音近字替代。“噢燥”的现代汉语读音是“ō zào”,应该属于第三种情况,是用音近字替代的。也就是说,“噢”“燥”两字未必就是“ào zào”的本字。

张维耿先生是梅江区东郊人。

《论语·八佾》中的“奥灶”

“鏖糟”和“懊糟”也未必是“ào zào”的本来面目。就读音来说,这两个词与“ào zào”都有细微的差别。就字义而言,“鏖”与“糟”很难拉上关系。为什么“鏖糟”能表达客家话“ào zào”的意思?说不清。相对而言,“懊糟”更像客家话“ào zào”。因为“懊”有懊丧之意,不像“鏖”那样浑不可解。但“懊”与“糟”这两个字又是怎样组合在一起的呢?这个词的本源是什么?

在吴越方言中,“懊糟”可能源自“奥灶”。在江浙一带,有一种“奥灶面”,是江苏昆山的传统面食。关于“奥灶”两字的来由,历来众说纷纭。一说面的美味来自“灶上的奥妙”,显然比较牵强。另一种说法是因为面馆不干净,所以“奥灶面”又称为“鏖糟面”“懊糟面”。在昆山方言中,“鏖糟”和“懊糟”都是肮脏邋遢的意思。由此观之,“奥灶”“懊糟”“鏖糟”,三者似出同源。

“奥灶”究竟从何而来?可能来自古汉语。《论语·八佾》中以“奥灶”比喻当道贵宠——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竈,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奥,古时指室内的西南角,是祭祀设神主或尊者居坐之处,这里指屋内位居西南角的家神。竈,就是灶。《康熙字典》称,“灶”是“竈”的俗写。这里“竈”指灶神,供奉在灶边掌管人们饮食烹饪的神,又称灶王爷、灶君,是传说中等级较低的神仙。王孙贾是卫灵公的大臣。他问孔子:“与其供奉家神,不如供奉灶神,这是什么意思?”当时孔子到了卫国,卫灵公只给俸禄,不给官职。为此,孔子去见了声名狼藉但掌握实权的卫灵公夫人南子(《论语·壅也》“子见南子”)。王孙贾的意思,或许是在讽刺孔子——与其敬奉空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如讨好地位低却有实权的人。

这个故事看来与汉民族“祭灶”的习俗有关。祭灶,也即“送灶神”,民俗通常在农历腊月廿三、廿四。传说这一天灶神要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家人的善恶,让玉帝赏罚。因此,人们供上麦芽糖等甜而黏的食物,希望封住灶王爷的嘴,不让他在天庭讲自己家里的坏话——“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àozào”的本字可能是“奥灶”

本来意指神灵的“奥灶”,何以成了客家话的“àozào”?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词的词义经过了怎样的讹变?“奥灶”与“懊糟”“鏖糟”又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问题,已经难于考证,只能猜测。

或许,穷苦的客家先民,因为生活拮据、物质匮乏,平日里对奥神、灶神疏于打点,祭品长期欠奉,每逢祭灶日就临时抱佛脚,企望用糖瓜煎粄糊住神仙的嘴,但心中始终恐惧忐忑,生怕神仙“ào zào”,上天去打小报告。久而久之,忘却了“奥灶”的本义,却把想象中愤怒的神仙形象保留在了集体记忆之中,并且与“奥灶”联系在了一起。

这仅仅是猜测。客家话“àozào”的原形,可能是“奥灶”。

但如果今天我们要把“ào zào”写出来,可写作“懊糟”,不必一定写其本字。因为“懊糟”到现在还有一定的生命力,而且能够“望文生义”。

活着的语言必定变化,只有死物才一成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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