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的潮语方言小说
□林伦伦
方言小说,是指用汉语方言来写作的小说,就像用方言讲故事一样。我曾经看过纪念粤语讲古大师张悦楷先生的电视节目,看到楷叔的粤语讲古其实是对名著做了很认真严谨的二次创作,其手稿都是用粤语写出来的。如果把这批珍贵的手稿整理出版,那就是粤语版的《三国》《水浒》《西游记》。粤语文学的创作比潮语要繁荣得多,以前香港各大报纸和广州的《羊城晚报》《广州日报》的副刊里,都有粤语文学作品刊登。香港凤凰卫视著名潮籍主持人郭一鸣先生告诉我,香港著名的粤语(白话)作家是《信报》的曹仁超先生。郭先生自己也为报纸写过粤语专栏。我的一位美国朋友,曾经在汕头大学英语教学部当过教师和主任的唐·斯诺博士,就以研究香港报刊里的粤语文学作品为论文题目而获得了文学博士学位。
潮语的方言文学创作,民国时期也有一些,有三部著作经常被民间文学研究者提起。
第一部是《长光里》,原是张美淦和钟勃轮流为报纸的专栏撰写的连载方言小说,从1932年6月至10月在当时潮安《大光报》上连续发表,1933年结集出版。2002年香港榕文出版社再版,2003年广东金山中学潮州校友会出版有注释本(卢修圣、刘翔育注释)印行。这部小说的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都大量应用方言,就连人物的名称都方言味十足,如“腰龟叔公”“大舌姆”“塞屎婆”“炉底炭店财主”“大脚冯”“翘嘴陆”“金目仙”“曲手伯”“独目盛”“缺嘴三爷”等等,完完全全是一部潮语方言小说。
《长光里》的作者“凤祠客”和“亿”本名分别为张美淦和钟勃,他们都是当时潮安县的进步青年,受“五四”运动以来乡土文学运动影响,用方言创作小说。汕头大学图书馆的宋钢老师曾经写过一篇《小说<长光里>的方言特色浅探》的论文(《汕头大学学报》2004第4期),分析了这本小说的运用方言进行小说创作的艺术特点。我在汕头大学任教时,也指导过中文系学生钟昕撰写过关于《长光里》研究的本科毕业论文。
第二部是《龙塘四武士No.1》,是《长光里》的作者之一钟勃的独立作品,以他自己在揭西县钱坑乡的亲身经历作为故事主线的写实小说。小说讲的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钱坑发生宗族械斗,经过作者亲身调解后化干戈为玉帛,并捐献财产办学兴教,以及后来组建杀敌队抗日的英勇故事。本小说初版于1946年,丘玉麟在《序》中谓:“这是半方言小说,对话直用方言,叙事则插方言成语。”
第三部是薛汕的《和尚舍》。香港潮州图书公司1949年初版,列入“潮州文艺丛书”,书前有作者《自序》。小说通过描写和尚舍一家的不幸遭遇,反映了抗战期间下层人民的悲惨生活。该小说基本上采用潮汕方言作为叙说和对话的语言,是民俗文学作家和研究者都承认的方言小说。汕头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吴宇翔曾经撰写《闽方言短语“亲像”的词义研究——以潮汕方言小说<和尚舍>为例》(《语文月刊》2010年第11期),虽然是个别词义的研究,但所举例子可见方言成分多之一斑。
关于这三部小说的语言属性,著名民俗学者和民间文学研究专家郭马风先生曾经在其《钟勃的两部潮州方言小说》一文中做出这样的判断:《长光里》《龙塘四武士No.1》和《和尚舍》“三部方言小说中,薛汕的《和尚舍》叙事对话几乎都用方言,可说是彻头彻尾的方言小说。《长光里》和《龙塘》叙事对话通用语与方言词参半,还时常文白交替,但语言要素是方言,因此应算是方言小说。”(见《汕头日报》1999年3月9日《潮风》版)
好像,大家说来说去,能被公认为方言小说的,潮汕也就这么几部。(挂一漏万之虞可能有,但也不可能多)也就是说,以方言撰写小说的传统,基本是断层的。原因是方言的书面语功能的退化乃至彻底消失。现在的青少年,用潮汕话说生活用语还行,问题不算大,但用潮汕话发表讲话、阅读文章则有困难,结结巴巴的,就更不用说用潮汕话写小说了。就是有人把小说写出来,又有多少人能看懂呢?正像陈平原教授所指出的:“最近为"潮州民间文学丛书"撰写总序,杨睿聪的《潮州俗谜》《潮州的习俗》和沈敏的《潮安年节习俗谈》阅读起来没问题,丘玉麟的《潮州歌谣》已经有些陌生了,到了方言小说《长光里》(张美淦、钟勃),更是不得不借助注释。才不到百年时间,方言已经出现如此变异,下一代能否读懂并接纳方言作品,是个严峻的挑战。而没有文学滋养及学问熏陶的方言,会变得日益粗糙,且苍白无力。在这个意义上,不仅是方言学家,一般读书人也都有责任关注方言在当代中国的命运。”(《南方都市报》2019年03月20日)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总有一些对方言写作有癖好(说好听点叫:情有所钟)的人,纵然是没有人读他们也要写。澄海有个林永锐先生,就在十年前出版了一本自标为“潮州话小说”的《作田人琐事》(中国文联出版社,2009),这本小说的叙事和对话,几乎全是潮汕话,而且用字也中规中矩,比上面介绍的三本,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书的封面上宣称:“我决定对纸"说",——拿起笔来写,来一场家乡话总复习……”。举第一章“补破衫”头几句为例:
虼蚤婶见伊大走仔个衫裾破了,叫伊褪落来补。
大妹呾:“正一个空仔定,不畏口二(muin3no11,不要紧)。”
伊女哀(ai5,母亲)呾:“破衫佮破网平样:空仔唔补,大空叫苦。褪落来,猛仄(一下的合音:zê7),我只回有闲。”
我现在跟大家介绍这几本方言小说,心里是十分的矛盾:当我读着这些自己母语方言的小说,总觉得字里行间透着一种亲切,形容词、俗语的形容描摹和动词对具体动作的表达的准确到位,歇后语的幽默、谚语和格言的智慧,都会字字直抵心里,是读普通话小说所难以达到的效果。正像丘玉麟先生在《龙塘四武士No.1》序言中说的:“地方性的小说,对话用国语,则不如用方言为妙肖。各国小说家虽用国语写作,而对话总要搀入各种人物的方言,或尽可能地采用人物的本土方言,以绘画各个人物的地方性口吻。”
然而,今天的青少年,甚至是青壮年,阅读方言作品的能力已经基本废了,你还能要求他们去阅读甚至撰写方言小说吗?所以,我并不主张青少年在当下都来学习写方言小说,但我总是“贼心不死”,希望能有个别有志于此的青少年出现,就像林永锐先生一样,坚持学习方言并用方言写作,让这种母语方言的文脉能够继续传承下去,即使只是“不绝如缕”“命悬一线”也好。
足可欣慰的是,国家层面有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意见》,而潮州市也正在具体落实这个文件精神,筹划出版《潮州民间文学丛书》。我巴望着,这些从上到下的政策和举措,能够救活奄奄一息的方言小说及其他的方言文学作品,能够激发青少年热爱方言、喜欢方言文学写作,创作出更多更好的方言文学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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