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二本”遇到“二本”
□黄灯
除了金钱,还有另一种精神诉求
2005年,我博士毕业,进入二本院校广东F学院当了一名教师。1995年,我毕业于湖南一所地方院校,按今天的划分,也算是二本院校的学生。20年前后,我感受到的差异是巨大的。
在我眼中,一个真实的孩子应该特点鲜明,他可能贪吃、调皮、贪玩,但同时应该热情,有好奇心。但从整体而言,我接触到的学生群体,缺点不明显,优点也不明显,他们大多情绪节制,安静持重,好像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标准件”。
有一次上课,我突然头晕,一个女生很熟练地拿出一盒看得见底的虎牌清凉油给我。我疑惑他们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一个男生解释道:老师,我们高三就是靠它走过来的。
虽然广东F学院是一所二本院校,但考进来的孩子们不管出生在城市还是农村,都走过了相似的历程。城里出生的孩子在写给我的作文里说:“高考之前,我记得我整个人生,似乎都在为高考而活。……人生就像一条被预设好的轨迹,我必须不能出一丝差错地照着这个轨迹预演下去,否则,我就会被周围的环境所不容纳。父母的期望,老师的教导,同学之间的攀比,都像一块块巨石,压得我五脏六腑都痛。”
我以为,进入大学之后,孩子们至少能够得到一段时间的放松,但事实上,他们一进校门,另外一层枷锁就押上来了。随着就业不确定性的增加,学校为了增加就业的筹码,增设了很多工具性的课程。尽管我们学院的学生拿的是文学学位,专业方向是汉语言文学,但除了上中文专业的课,也要上传媒方向甚至经济类、金融类的课程,学生的知识面尽管会由此拓展,但学业压力确实增大很多,在我眼中,学生们有上不完的课,做不完的作业,还有干不完的兼职,他们真的很忙。
我经常和孩子们说,上大学不是为了找工作,而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健全的人。可是这个模糊的目标看不见,四年后能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却实实在在摆在眼前。“就业”两个字直接左右着学生们的精神状态。很早学校就设有职业规划课,这门课因为“有用”而广受欢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学校开设公共课“大学语文”,经常有学生问我:“老师,你讲的这个到底有什么用?”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尴尬,有时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学的专业都是讲怎么赚钱的,而人除了金钱、欲望,还有一种真实的精神诉求,‘大学语文’会让我们更直接感受到人的心灵需求。”
让“大学生”获得更多的精神荣耀
现在回忆起来,我大学时代之所以敢“放肆”,恰恰是因为当年的我足够闲散和放松。同样是“二本”学生,我不用担心找工作(当年大学生还包分配),不用担心生活费(每个月国家有生活补贴),也不用费尽心机地争排名和奖学金(这些因素不会影响学生的前途),更不用为了毕业简历的光鲜去修第二学历、考无数的证;当然,我更不知“买房”为何物(当初都是单位福利分房)。
我的大学时代,哪怕只是一个中专生、专科生,也被视为“天之骄子”。对农村的孩子而言,考上大学常常被视为“跳龙门”,并被国家从人事关系上认定为“干部”。当时班上70%的同学来自农村,他们大多不仅获得了稳定的职业,还享受了计划经济时代单位分配的住房,或者在房价低廉时期购买了住房,得以在城市轻松扎根,充分享受了大学文凭带来的极高性价比。
而对坐在我台下的学生而言,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铺开,以及高校并轨的落地,他们面临的真实情况发生了很大改变。“大学生”这个称号,不再能给他们带来太多的精神荣耀,他们的前途,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尽管获得了更多选择的自由,但也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
2006年,我当上了062111班的班主任。迎接新生时,我对几个学生和他们的家庭留下了初步的印象。后来我惊讶地发现,我当时的感觉竟然从整体上印证了他们毕业的基本流向:一个汕头女孩,父母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出路,念书的唯一目标,就是拿到文凭,获得进入社会的入场券。一个惠州男孩,在父母的打点下,一毕业就回家考了公务员,在父母早就买好的房子中结婚生子。一个孩子依靠极强的社会适应性,完全凭个人之力找到了立足之地。
9年后,我接手1516045班,再一次当上班主任。相比062111班,我能感觉到这一批孩子多了一些不确定的困顿。062111班因为当时良好的就业形势,没有一个学生选择读研,他们中有将近三分之一如愿留在了广州、深圳。到1516045班,考研的学生明显增多,不少学生从大二就开始谋划,没有一个来自农村的学生底气十足地觉得自己能留在广州。毕业季来临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学生敲响我办公室的门,试图从我的口中,下载一个关于未来的坚定答案;越来越多的学生询问考研的细节、考公务员与创业的胜算……
让年轻学生获得真实的力量
除了贫困,缺爱也是学生成长过程中的常见现象。这种情况,主要来自留守儿童。对多子女家庭而言,比之贫穷,爱的匮乏,更让他们难以接受,这些隐匿的经验,是他们和我聊天、写作文常常涉及的话题。
如何才能让学生获得真实的力量?我始终认为,能不能正视自己的生活经验,能不能直面自己,能不能和真实的生命体验打通,是决定年轻人是否产生力量的关键。
我大学毕业后并不顺遂。1995年,我被分配至湖南洞庭苎麻纺织印染厂,先后从事过厂办秘书、会计、团委干事等工作,1997年,国家推行减员增效、下岗分流的政策,我从机关下到车间,成为了一名拥有干部身份的挡车女工,多年的教育仿佛在23岁那年直接归零,事实上,这段生活给我后来的求学,积蓄了更多的力量。1999年,我考上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之后到中山大学读博士。
回顾自己的经历,我发现,求学生活在我的记忆里非常贫乏,所能想起的也无非是图书馆、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反而是工厂的岁月对我产生了真正的锤炼,不但让我见识了更多的人情冷暖,也认识到了生活更为本质的一面,并由此奠定了我在创作中的底层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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