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和一座城的秘密

羊城地方 2019-11-29 10:02

□陈雪

一条河和一座城是有“血缘”的,它的“血缘”秘密在于自然生态洐生出来的地形地貌。比如梁化,因为有了老墟河的滋养,才有了梁化屯,又因为有了梁化屯的根基,才有了后来的梁化郡。

惠东是个很值得探究的地方。若在惠州地区讲县治历史,它时间最短,1965年才从惠阳县析出,取“惠阳之东”之意谓之惠东。若是讲资格论辈分,查查履历,你会惊奇地发现,它的县治建制历史又最长。这一比较,别说惠阳,别说归善,连循州府都是它的晚辈,它在岭南地区是仅次于龙川的古郡之一。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五十万中原大军,在南下平越的过程中并不顺利。十余年的艰苦作战中,秦军屡遭伏击,损兵折将。就连久经沙场的秦军首领屠睢也在交战中命丧黄泉。《淮南子·人间训》有记:“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军,大破亡,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秦乃发适戍以备之。”至任嚣、赵佗再度率兵南下救援之时,最早入越的数十万大军已不足十万人。秦兵“伏尸流血数十万”,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可见当年的战斗是何等惨烈。越人土著好斗善战,骨子里留存了原始部落的嗜血基因,他们凭借着山高路险和地形熟悉的优势四处游击,声东击西,让秦兵顾此失彼,防不胜防。正是在这种险象环生的特殊环境里,具有军事天才的赵佗才采取了连线驻守及和辑百越的双重策略,屯军之所便应时而生。

“屯”字的含义,一般解释为聚集和储存的地方。在北方多指较大的村庄,在岭南则大多为驻军防御的屯兵之处。赵佗在龙川建县之后,即在县城方圆百里的周边设屯无数。如五华屯、田心屯等等。如此之多的屯兵之地,一方面筹集粮草,招募兵员,一方面又拱卫着县域治所的安全,这种既集中又分散的布兵阵法,筑牢了防止越民土著偷袭的坚固防线。

追溯起来,中国的郡治建制应始于战国而不是秦朝,在秦之前郡比县小,在秦之后郡比县大。据志书记载,博罗县是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从龙川县析出分置,县域治所就设在梁化屯,距今已有二千一百多年的历史。公元503年撤县建郡,梁化从县治之地升级为郡治之地,管辖着东江流域的广大地区。至隋开皇9年(公元589年)才撤郡置州。翌年(公元590年)州府治所才正式迂至惠州。这则史料说明,梁化在长达近700年的时间里,一直充当着重要的历史角色,其中有86年是整个东江中下游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中心。

我们可以想象梁化当年作为中心城堡的风光和繁华,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去探究,是什么原因让这座千年古邑在历经700年辉煌之后突然黯淡。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水。中国有句古语叫“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其实水可载城,也可覆城。梁化古城就是因为水的原因失去了它往日的军事功能和中心治所必备的条件而遭废弃。它的迁徙当然不乏无奈,也不失悲壮。这如同大漠烽烟中的交河古城和楼兰古城的最后命运。一座雄伟而规模宏大的森森城堡,一道扼守南北隘关的军事要塞,一条商贾穿梭的丝绸之路,随着河流改道而成为一座旱城。当干枯的河床把最后的一滴水珠吸进了茫茫沙漠之后,一切都归于沉寂,除了留给世人的一片废弃的城基之外,便是无限的感慨和沉重的回忆。

由此想来,无论是屯或郡,古人当初的选择无非是冲着这片青山,这条河流而来。水陆交通便利历来是军事要塞和行政治所的首选要素。不难想象,梁化屯四面环山,盆地内良田千顷,一条老墟河湲湲穿城而过;江上船楫帆影,棹歌渔火;岸上城郭交错,山货云集。这是一幅何等壮观繁华的古城盛景!沿着这条河,西可下东江,南可抵淡水;踏上古驿道,东可去海丰,北可过紫金。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连接着外面的广阔世界……令人惋惜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墟河慢慢地浅了。当老墟河的船只时常搁浅的时候,先人们不得不考虑这座古邑的迁址问题。抛弃这座经营了数百年的城堡是需要勇气的,但又是别无他法的选择。于是他们沿着老墟河来到了西枝江,再沿着西枝江来到了东江,在西枝江和东江的交汇处驻足停步。爬上梌山,极目远眺,滔滔东江在此折转,拐角西流,此处江湾宽阔,湖岛相连,好一片浩淼的水域,好一块风水宝地!于是便崛起了后来的祯州治所——惠州城。

惠东人很富有想象力,也很善于宽慰自己。他们编了个神话故事,把这次迁徙归结到一次人与仙的偶然对话中,并藉此来抚慰古城无法挽回的宿命。故事说:老墟河挣脱了连绵群山,从千沟万涧中流出,形成了滔滔的河流。当河水浅了大船不能通行的时候,黄爷仙曾想拯救这座古城的。救活古城的唯一办法便是浚理河床,恢复通航。于是他把河床的石头点化成猪,一路往下赶。赶到了梁化郡,黄爷仙看见一妇女在河边洗衣,便想测试一下梁化的地运。仙人上前问道:大嫂,你有无看见一群乌猪从这里经过?大嫂说,哪有什么乌猪啊,只有一大堆乌石滚滚而下。谁知那位大嫂的话刚说完,走动的乌猪又立即变回了乌石蹲卧在河床上。黄爷仙摇头叹气说:天机不可泄露,梁化屯承受不了这个福分啊……

总觉得这个故事编得有点玄。更合理的推测,大概是许多年前的一场山火,或者是一场战争把梁化屯的四面高山烧了十天半月,森林毁了,山冈上的乌石便裸露出来。植被少了,河上的水流也小了。河床越来越浅,石头越来越多,又一年的山洪暴发,高山上的石块不断滚落下来,水流再也无力把巨石冲走,于是石块就卧在了河床的中央,阻碍着通行的船只。失去了交通优势的梁化屯,便搁浅在历史的沙滩之上……

站在梁化古郡厚实的废墟上,看着河床上一个个酷似乌猪的大石头,不由得唏嘘慨叹,从秦汉到隋唐,一条岁月的河流穿越了时空的苍茫,最终在这里戛然而止,把一座千年城郭埋在了黄土之下。感慨之余,留给我们更多的,无疑是对一条河与一座城生命密码的思考,无非是对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的依恋和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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