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人亦复头如雪 读颜培瑚《自怡斋诗草》
■司雁人
颜培瑚（1809—？），字铁山（铁珊），号夏廷，惠州府连平州人。清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二十一年（1841）辛丑恩科进士，殿试钦点翰林院，授检讨。历官都察院山西、陕西道监察御史，吏部、刑部给事中，工部掌印给事中，咸丰元年(1851)辛亥恩科陕甘乡试副主考，江苏扬州府知府署淮安府知府，江苏候补道署淮徐扬海兵备道。培瑚“观察淮徐总办团防，是时大江南北逆党冲突，赖公力扼上下游，得保无虞”（林玉衡《颜夏廷廉访培瑚以西湖感旧（丰湖书院感旧）诗属和次韵奉答》，载《柳堂师友诗录》之《荣宝堂诗钞》），赏戴花翎，钦赐按察使衔加一级。
颜培瑚道光二十三年癸卯（1843）曾主讲惠州丰湖书院，二十六年后，即同治七年戊辰（1868）又主是席。赋感旧诗有云：“馆人亦复头如雪，何况当时弟子员。”翰林院又称词馆，所以颜培瑚自称馆人。前时培瑚三十五岁，今来已经六十岁。我头发都白了，当年的学生也一把年纪了。当时有很多人和这句诗。“员”韵难押，培瑚特别中意南海李长荣（字子黼，号柳堂）“望重当朝真御史，一官清要实兼员”这句，两人由此订莫逆之交。
李长荣后来编《柳堂师友诗录》，收有颜培瑚《自怡斋诗草》部分诗作，序曰：“公自言在词馆日，于五言八韵用功最深。承示试帖①，千锤百炼，妙造自然，且层次浅深，细意熨贴，无一语不庄雅，无半字落纤佻。坚筑诗城，直与谷人祭酒②对树一帜；古今体专，学香山③一片冲和淡远。不矜才，不使气，书临内史④几于逼真。尝有句云：诗编长庆集⑤，帖写永和年⑥。盖自道得力也。”
《柳堂师友诗录》仅存颜培瑚《自怡斋诗草》十三题，又多私人间题画、和诗，但细细读之，还是可以梳理出思归林泉、忧国忧民、崇奉实学、喜回丰湖四个主题。
《题任芳园司马〈皋园览胜图〉》：
幽居罕人事，俗客谢来往。名园拓图画，林木气萧爽。高人暂息机，于此寄遐赏。良友不易逢，佳日自清朗。时复手一编，渊渊金石响。箕山⑦伊水⑧间，圣境足俯仰。繄⑨余厌世情，劳形殊鞅掌⑩。披图惬素心，颇结林泉想。何当遂初服，悠然脱尘网。
朋友画了一幅《皋园览胜图》，颜培瑚读画心中深有感触。朋友也是官员，现在幽居独处，闭门不出，谢绝了那些庸俗的迎来送往。将有名的皋园画下来，园子里林木葱郁清静闲适。这样的朋友是得道高人，暂时息灭机心，在此远远地观看山水烟雨。益友难逢，遇到了精神上清新爽朗。两人时常各自手持一书，读完了交流体会，往往有金石相契的感觉。徜徉在古代贤人的遗泽当中，古人达到的圣贤境界足以令人景仰。厌烦这百态世相，使身体劳累疲倦的事务繁忙。朋友这画深契我心，很有退隐林泉的想法。什么时候才能穿着当初的平民衣服，悠然地摆脱这无奈的俗世尘网。“披图览真形，快慰夙所慕；何当谢尘缘，蹑足最高处”（《题吴春海太史〈岁寒登岱图〉》）——读另一个朋友的《岁寒登岱图》，也有同样感觉。“美人词客散如烟，名字犹凭小阁传；惆怅东风人去后，花开花落自年年”（《题古红梅阁图为刘泖生农部作》）——叹芳华易逝，岁月无情，不快乐的生活要尽早摆脱。苏州小市桥有红梅阁，为南宋词人吴应之所居，吴有姬名红梅，故取以名阁。
《过高唐州有感（僧邸杀贼于此）》：
策马平原上，高唐落日过。城荒人迹少，野哭鬼声多。遣将劳宸算，歼魁速凯歌。不堪烽火警，南望尚干戈。
颜培瑚所处的时代，先是爆发了鸦片战争，后来又有太平天国运动，全国各地土匪螽起，他希望尽快平定战乱，还百姓以平静的生活。“闽越即今多伏莽，期君迅速扫妖氛”（《题徐云溪观察小照，时将之官闽中》）——当时南方各地匪患连连，颜培瑚希望将要赴任福建的朋友，尽快歼灭敌酋。“即今烽烟苦未息，时时金铁鸣相磨；愿持此斗作士气，尽销兵甲长止戈”（《汉焦斗歌为山阳牟虎臣作》）。
《题吴仲宣漕帅〈经训葘畲图〉》：
古人崇实学，六经为根柢。笺注垂纷纶，考订析同异。是以经学昌，人才乃荟萃。沿流及后代，制作竟瑰丽。词赋激颓波，斯文日凋敝。维公夙好古，研经穷奥义。当其读书时，非为温饱计。洎乎膺民社，群生赖康济。处则为通儒，出则为循吏。区区救世心，隐然其若寄。即今建高牙，不改书生志。公馀手一编，时作下帷肄。譬诸力田俦，五谷勤树艺。绘图曰葘畲，可识个中意。
古代读书人以儒家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为根底，大家都下苦功夫钻研，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学问，所以涌现出很多人才。后代人只追求辞藻华丽，文章就越来越差了。颜培瑚称赞自己的朋友素来爱好古文，研习经典穷究深刻意义。当初读书不是为求生计，入仕则为民众谋利益。居家则为学识渊博的儒者，出仕则为奉公守法的官吏。济民救世之心，时刻牢牢记。即使官高位显，也不改书生本色。业余时间仍在钻研学问，时时为以后教书作准备。就像勤奋的老农一样，时刻不忘练习莳谷栽树的手艺。从他作画取名“葘畬”，就可以知道他的境界。
《丰湖书院感旧四首示及门诸子》：
不到西湖廿六年（余于癸卯主讲斯席，距今廿六年矣），两堤花柳故依然。生徒执业延新进，学士遗踪访昔贤。槛外嫩篁初出地，檐前老树欲参天。馆人亦复头如雪，何况当时弟子员。
窈窕纱窗面面开，举家终日住楼台。论文客坐谈经席，载酒人持问字杯。旧雨无多谁健在？春风有约我重来。庭花烂漫还争发，应识先生手自栽。
久别湖山系梦思，此来端不负前期。十年宦海收帆早，一棹渔歌放艇迟。访寺乍逢方外友，登楼重读壁间诗（澄观楼有宋芷湾太史题壁诗）。山灵见我如相识，无数岚光列翠眉。
绿阴深处读书堂，啸月吟风引兴长。所幸梓桑多俊秀，敢云桃李在门墙。云生石蹬苔衣润，雨过萧斋竹簟凉。笑我天涯行脚遍，终输此境任徜徉。
二十六年后重来丰湖，书院早已物是人非。以前的生徒在这里执教，新学生饶有兴致地参观苏东坡留下的踪迹。竹园里新竹嫩笋破土出，房檐下老树虬枝仍苍然。我这老翰林已花白了头发，当年的弟子也已不年轻。“旧雨无多谁健在？春风有约我重来”——老朋友还有谁在？招呼一声我回来了。“十年宦海收帆早，一棹渔歌放艇迟”——虽然说这个年纪脱离官场已经算早的了，但还是觉得重回钓鱼翁般的生活迟了。“笑我天涯行脚遍，终输此境任徜徉”——可笑我仕途上辛辛苦苦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心甘情愿回到书斋乐陶陶。
龙川张竹人概此时在丰湖书院学习，《竹人诗集》有《次颜夏廷先生西湖感旧原韵》。
注释
①试帖：指试帖诗。试帖诗常用于科举考试。也叫“赋得体”，以题前常冠以“赋得”二字得名。多为五言六韵或八韵排律，由“帖经”“试帖”影响而产生。
②谷人祭酒：指吴锡麒，字圣征，号谷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清乾隆进士，工诗词，并以骈文著名，官至国子监祭酒。
③香山：指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
④内史：指东晋著名书法家、会稽内史王羲之。
⑤长庆集：指白居易《白氏长庆集》。
⑥永和年：指王羲之《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⑦箕山：喻指殷商末期人箕子，文丁儿子，帝乙弟弟，纣王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与微子、比干齐名，并称“殷末三仁”。后世称“中华文化第一子”“儒家前驱”。
⑧伊水：喻指商朝初年著名政治家、思想家伊尹。伊尹辅助商汤灭夏朝，为商朝的建立及国力强盛立下汗马功劳。
⑨繄(yī)：惟。是。
⑩鞅掌：事务繁忙的样子。典出《诗经·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初服：直译为当初的衣服。可引申为开始、未仕、未嫁、俗衣等。
宸算：帝王的谋略。唐李德裕《异域归忠传序》：“制置大略，尽出宸算。”宸：北极星所在，后借指帝王所居，又引申为王位、帝王的代称。
焦斗：盛行于汉及魏晋时代，是古代军中用具，又名“刁斗”“金柝”，其用途是白天用来烧饭，晚上用来敲击巡更，其底部有三足。
洎乎（jìhū）：等到，待及。洎，通“暨”。
高牙：大纛；牙旗。指高官官衙。《文选·潘岳关中诗》:“桓桓梁征，高牙乃建。”
下帷：放下室内悬挂的帷幕。指教书。引申指闭门苦读。原指汉代董仲舒下帷讲学，三年不看窗外这件事。
葘畬（zīshē）：新版《辞海》注：葘，初耕的田地；畬，开垦了三年的熟田。《尔雅·释地》：“田，一岁曰葘，二岁曰新田，三岁曰畬。”
学士遗踪：指苏东坡谪居惠州留下的踪迹。
馆人：古代掌管馆舍的人。
弟子员：汉对太学生、明清对县学生员的称谓。
旧雨：老朋友的代称，又叫旧故。
萧斋：指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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