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文“古董书”中的胡适身影 —《终身大事》英文版及其它
[摘要]———《终身大事》英文版及其它
祖客著《中国戏剧》英文版封面。
《中国戏剧》中收录的胡适剧本《终身大事》英文版。
□肖伊绯
胡适一生创作的唯一一部剧本《终身大事》，稍有熟悉其人其著的读者对此都不陌生，研究或关注中国近代戏剧史的读者亦所熟知。这部剧本于1919年3月发表于《新青年》第6卷第3号，是中国最早的话剧作品之一，至今整整一百年了。剧本发表时，附有作者胡适的序和跋。胡适在序中称，此剧原是受北京的美国大学同学会之邀，为会中的中国会员即兴演出所创作的；初以英文写成，后译成中文发表。剧本描写一个中产家庭的独生女田亚梅为争取婚姻自主而离家出走的故事。亚梅留学归来，自主选中了多年在一起的朋友陈先生。田太太却求签算命，说命相不合、八字相克，因此反对。最后亚梅趁父母离屋吃饭，留下字条出走。留言说“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孩儿该自己决断，孩儿现在坐了陈先生的汽车去了，暂时告辞了”。这样一部一百年前反抗包办婚姻、推崇婚姻自主的剧本，在当时的中国社会有着推动进步、启蒙大众的价值，自然可以想见。对于研究中国近现代文学、文化与戏剧史方面，当然也有着重大的学术价值，对此早有研究者做过不少的研究与评述，在此无需赘言。不过，既然此剧最初乃是用英文写成的，其英文版究竟有无发表，若发表了又发表于何处，这一剧本及胡适的戏剧史思想在英文语境中或者说在英文传播场域中又产生过怎样的影响，恐怕仍需进一步发掘与辨析。
《终身大事》英文版在美国波士顿首发据考，《终身大事》英文版的问世，还要晚于其中文版。在中文版发表六年之后，英文版方才首次发表于《中国戏剧》(TheChinesetheater)一书之中，于1925年11月在美国波士顿出版。此书作者祖客(AdolfEduardZucker，1890-1971)，为德裔美国戏剧及戏剧史专家，对莎士比亚戏剧及中国京剧最为精通。全书分为九章，以图文形式评述中国戏剧的演变和发展，书中含照片与插图共计20余幅。此书印制极其精美，采用布面精装毛边本，内页道林纸精印，封面的烫金压凹工艺彰显精致；还特别配制绢面手绘京剧人物图四幅，保证了每一部书的图文别致独一。上述种种精美印制之前提，最终还以限量出版的方式，为或喜爱“东方风情”与藏书癖好的西方读者，提供了珍藏价值的保证。据书前扉页说明，此书印量共计仅750册，其中720册用于销售，每一册均有手写编号，郑重其事地向购藏者予以了限量收藏价值的保证。应当说，这是一部“古董书”而非学术著作，更像是“收藏品”。仅以这样的出版与销售策略而言，注定了《中国戏剧》一书，恐怕传播不广，读者有限，大多成为西方藏书家的架上珍宠而已，中国读者与学者书架上应不多见。在现存的《胡适日记》《胡适书信集》等相关文献中，难觅此书著者踪迹。尽管如此，仔细翻检《中国戏剧》一书，仍不难发现，胡适其人其著其思想，即使在这样一部“古董书”中，影响力也是极其充分与多面的。且看全书章节，分为九章，第一章：早期戏剧；第二章：元杂剧；第三章：明代戏曲；第四章：清代至今的戏剧；第五章：现代发展趋势；第六章：外部特征；第七章：行规习俗；第八章：梅兰芳；第九章：东西方戏剧比较。在全书这九个章节里，只有胡适的《终身大事》(TheGreatestEventinLife)剧本，是全文发表的(此书第119-128页)；也只有胡适的肖像照片，是以整页铜版纸单面精印的(即使梅兰芳的照片，也是和其剧照一起，在一页上合并印出的)。除此之外，几乎每个章节的内容，都有直接间接地提及胡适，足见其人影响之大。
胡适之名在书中多次出现在此，不妨将书中关涉胡适之处一一拈提，藉此管窥胡适的“现代戏剧”观念在当时的海内外影响之一斑。首先，在书前自序中，著者表示在中国考察戏剧时，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帮助与提携，其中就已然提到胡适。序中称，对“胡适博士在交谈和信件中富有启发性的讨论”，著者深表感谢。在第一章“早期戏剧”的第11页尾注中，也提到了胡适。这一段注释的内容大略为：“波特教授让我注意到胡适博士称这些宫廷弄臣为‘诡辩家’，他们是所有朝臣中最为精明，也是最善于观察的人。他们向朝廷提出的带有革命因素的建议，可能正是导致其死刑的原因”。注释是为文中提到的“孔子诛少正卯”所作。对这一中国早期历史事件，《中国戏剧》著者明确提到，曾受到过胡适观点的影响。从其引述的胡适观点来考察，应当是听闻或读到过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中文版，1919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初版)与《先秦名学史》(TheDevelopmentoftheLogicalMethodinAncientChina，英文版，1922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初版)。在第二章“元杂剧”中，第21-22页又提到胡适。这一段文字大意为：“事实上，这些作品的真正价值被发现与认识，是直到1917年，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国立北京大学教授胡适才开始的。他在讲座中用历史研究的方法，来发掘这些历史上最好的小说。胡适教授在这些作品的语言中发现了一种妥协，这种妥协乃是作者希望以此为助，对保守派学者们根深蒂固的惯例做出让步，以期为他们的作品提供尊严；而戏剧这一文艺形式则由于受到大众的欢迎，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已死的语言，接近了当时的白话文。”在对“元杂剧”的研究与评述中，《中国戏剧》著者首先引述了胡适对中国白话文文学史的基本观点。显然，作者应当听闻或研读过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1918年4月，《新青年》4卷4号)、《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1918年10月，《新青年》5卷4号)等相关论文。在第四章“清代至今的戏剧”中，第78页再次提到胡适：“国立北京大学的胡适博士指出，正是这部白话小说赋予了汉语口语的统一性；这样的白话小说正是以其自身所拥有的这一语言统一性，正是这样通过大众语言形成的作品，才可能最终实现全中国的共同语言。当然，如今的北京、上海和广州的本地人所讲的方言，与柏林、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罗马、巴黎和马德里的语言一样，彼此也有很大的不同。然而，由于书面语言的结晶，来自三个中文中心的学生可以互相阅读对方的信件。由于其语言和文学的重要性，胡适博士编辑了十几部中国著名小说的校订版。”《中国戏剧》称“由于其语言和文学的重要性，胡适博士编辑了十几部中国著名小说的校订版”。这就说明《中国戏剧》著者可能看到过，至少注意到当时的中国读者群体中，有相当一部分正在从古典小说中领略白话文学的魅力与影响力。当时在胡适的倡导之下，古典小说出版了大量的重新标点与校订本，这些更加便利于大众阅读的“新版本”，往往都附有胡适的考证与评论。
《终身大事》昭示中国现代戏剧之未来在第五章“现代发展趋势”的第117-118页，对胡适的现代戏剧观念更是大段引述，颇见重视。第一段的文字大意为：“简言之，‘欧洲化戏剧’是宋(春舫)教授的建议。同一所大学的哲学教授，胡适博士却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说了很多与之类似的见解。他认为文学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是从低级起源到古典完美的渐进过程。中国戏剧的历史，呈现着对逐渐被克服的形式限制的持续斗争；但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中国人的保守主义，那些无用的形式仍然保持完好。他提到了民谣演唱、武打戏剧(杂技)、传统的走台方式、脸谱等等。还有非常不真实的方式，譬如使用假声和音乐伴奏。所有这些都应该被革除，就像合唱团、面具和旁白的形式，在西方戏剧中早已过时。而且，由于文学的进步通常是通过与外国文学的接触来实现的(他在这里引用易卜生对英国人的影响)。中国应该向西方戏剧学习，尤其是特别需要重视两件事：第一，悲剧的概念取代永恒的幸福结局；第二，戏剧经济的概念。第二段的文字大意为：“这个批评家自己也写了一部戏，他谦虚地称之为‘闹剧’。这部戏在北京和其他城市的学生戏剧社团中演得非常成功。然而，胡适博士并不为自己的这种努力所取得的成果感到骄傲。但在我看来，这是迄今为止中国人在西方戏剧的影响下创作的最好的‘现代’戏剧，包括一些在美国杂志上发表的戏剧。我将在这里重印这一剧本，将其作为一个(中国现代戏剧的)索引，显示中国戏剧未来的发展方向。宋(春舫)教授在书中指出，梅兰芳的影响是为了艺术而走向艺术的方向，而学生和改革者的戏剧是有目的的。”显然，《中国戏剧》著者对胡适所作《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一文，曾经有过比较深入充分的研读，对胡适相关言论可谓念念不忘。上述第一段文字，基本观点皆源于此文。胡适的这些观点，在一百年前的中国，当属“异类”。其热切直率与激进情绪，扑面而来。《中国戏剧》作者将胡适的这些观点视作中国戏剧“现代发展趋势”的核心理念，足见当时其影响力是巨大的。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这两段提及胡适的文字中，一前一后两次提及的宋春舫(1892—1938)，与胡适也是同道友人。宋春舫是我国现代剧坛上最早研究和介绍西方戏剧及理论的一位学者。《中国戏剧》著者应该读过宋氏相关著述，这里提到的“宋教授在书中指出”云云，乃是指《宋春舫论剧第一集》。当然，在大量引述了胡适见解之后，最能体现胡适“现代戏剧”思想的还是莫过于他自己的戏剧作品。《中国戏剧》著者在“现代发展趋势”这一章节，顺理成章地引入了胡适的《终身大事》剧本。随着上述两段文字之后，即这一剧本全文(第119至128页)；这也是目前能够寻获到的胡适《终身大事》一剧英文版的最早发表处。
胡适自己收藏了这本书在剧本正文之前，还特意用一页铜版纸，单面精印了胡适的肖像照片。这张肖像照片，因有当年胡适本人印有多张分赠亲友(书中影印者，应当即是胡适赠予者)，目前尚有一张存于台湾胡适纪念馆中，可知摄于1923年。胡适肖像之下，还印有一段介绍文字，译文如下：胡适，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国立北京大学哲学教授。中国哲学史的第一位批判者，对中国古代先哲进行了全新的评价。他还是编者、诗人、剧作家(其剧作在本书第五章中重印)。他最重要的工作，乃是由他发起的用白话文来代替文言文的“死文字”的运动，这一改革对于中国亿万人的知识普及将产生不可估量的效果。无需多言，《中国戏剧》著者对胡适的推重，是溢于言表的。对其人其思其著，在《中国戏剧》一书中都特意作了尽可能多的介绍与评述。如今，在台湾的胡适纪念馆，胡适生前的数千册中英文各类藏书之中，编号2902的那部藏书，即为《中国戏剧》。如果是著者当年赠书，那么可以揣想，胡适将此书却一直随身携带，足见重视之意。退一步讲，即便这不是著者当年赠书，自藏一部，亦不乏珍视之意。总之，这样一部“古董书”，如今已近百岁“高龄”，弥足珍贵；而当年此书在中国的传播、研读乃至收藏之历史，也自有一番独特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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