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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变(4)

宝安日报 2020-08-30 06:38

被舌苔改变的,还有味觉和饮食习惯。

记得年少时,外公跟我们讲过,酿豆腐要做到“肥、咸、香”才好吃,当年不甚明了,一度认为“肥”的主因是嫌瘦肉贵,只好买些肥肉滥竽充数。没想到,这个推断在历史的进一步考究中折戟了,确有舌尖上的历史渊源。客家第一大菜、第一名菜就是客家酿豆腐。在客家人的生活中,酿豆腐久负盛名,但凡有宴席必有此道菜,是中原传统饮食习惯与迁徙地特殊产生生活方式相结合的典范食品。

迁至岭南山区后,客家人保留了中原的语言与饮食习惯。大部分居住地远离海洋,客家菜便以内陆型的油重味浓、咸香软糯为特色,即客家话所说的“肥、咸、香”。味觉习惯一旦形成,就会比较固定。自小习惯了客家菜系,我自然能品味到其中的讲究与历史的传承,下一代客家人,却滋生了排斥心理。除夕,侄子夹了一块豆腐,嚼一口,惊讶地说:“啊?有肥肉!”侄女立刻皱起了眉头,嘟起小嘴巴,一副不太待见的模样。我的儿子直接反抗道:“我不喜欢吃肥肉!”他的话语同时引发了周围小伙伴的认同。见此情形,母亲劝道,酿豆腐就是这样,肥才香,才好吃。孩子们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也许他们不明白,家境已经不错了,为何还要添肥肉以次充好呢?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寒酸?很显然,味觉上的习惯和对历史文化的欠缺,垒成了一道习俗的屏障。

客家人喜欢喝汤,山区有很多植物可以拿来煲汤,灵芝、五指毛桃、五叶神、鸡骨草、枸杞头……如果说饭前喝点汤可以润肠胃,饭后一碗汤就是促消化,客家人讲究菜肴的新鲜和营养搭配。客家人喜爱肉丸,喜席一开,保准少不了它。因为客家话“丸”与“圆”同音,蕴含良好的兆头,预示一家人团团圆圆。若是打了鱼丸,会说“食唔完”(吃不完)拿个好彩头,跟“年年有余”的寓意差不多。

客家人的美食还很多,很丰富,譬如剐鱼生,就是一道地方特色菜。剐鱼生,又叫生鱼脍、鱼脍、鱼生。“鱼生”在客家话中与“唔生”同音,不好听,所以一般都说“剐鱼生”。“剐”音“假”,为吉利,也因“剐”是制作的刀法,宰黄鳝也喊“剐黄鳝”。吃剐鱼生,会加很多配料,如花生米、姜丝鱼腥草、香茅草、葱白、椒等,混合起来吃,颇有生猛、豪爽的气势。另有河鱼生、海鱼生、虾生等吃法,花样繁多,难怪外省人说广东人“什么都吃”,原来客家人在推波助澜。有一次,受好友邀请,我们一家人赴约。妻子和孩子是第一体验剐鱼生,颇为惴惴不安。孩子瞪大了眼珠子,我鼓励他们,客家美食,很爽口,试一下。他们半信半疑,吃得比较少。回家之后,妻子却非常担忧,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不厌其烦翻阅了网络上各种可怕的新闻报道后,妻子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吃了剐鱼生,一定有寄生虫!”我笑笑说:“没事,我们老家的人都这样吃。”“不行,肯定不行,我一个远房亲戚就是经常做鱼生,去年生病住院,身体被查出侵入了很多寄生虫,动了手术!”妻子的眼眸愈发深邃、惊恐,仿佛两个黑黢黢的洞。我安慰她:“你亲戚肯定是没处理好,或者不注意卫生,才出现寄生虫。我们这边做好了措施,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事实上,妻子根本放心不下,“寄生虫问题”搅得她心惊胆战,寝食不安。终于,在心惊胆战的挟持下,她硬扯着我和小孩奔向市人民医院。

来到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的医院,我的内心变得沉重起来。我们依次做了屎、尿等检查,医生劝慰道:“你们尚属首次,不必恐慌,况且剐鱼生不常吃,讲究卫生,还是放心的。”她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一扇恐慌之门终于被医学的力量缓缓合上,但没有人否认它会再一次撑开,再一次构造恐慌。环顾医院廊道的周围,那些匆忙的脚步、阴郁的神色抑或刻意隐藏泪水的脸庞,犹如一个个砝码,不断加重我们内心天平的一端,引发下坠、倾斜。“病从口入”这个成语最终会在医院得到证实,相伴而来的便是医生龙飞凤舞的药单。痊愈,或一病不起,生命如此顽强又如此脆弱,谁也消耗不起。走出医院的大门,我们猛吸几口迎面拂来的新鲜空气,仿佛生命获得了一次重生。这段经历最终以我言语判断的胜出与妻子的心有余悸告一段落。随着时代的演变,客家人的饮食文化一定会发生变化,谁也阻拦不了。至少在我家,剐鱼生已经被排斥于外了。

餐桌文化是客家人的传统。趁用餐之际,父亲给我们讲了许多道理,反反复复,琐琐碎碎,譬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客家人重读书,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谓之“晴耕雨读、金榜题名”“茅寮出状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等。客家人也往往集中全家族、全宗族的力量来培养子弟读书。朱德在《回忆我的母亲》中写道:“我家是佃农,祖籍广东韶州,客籍人……本来是没有钱读书的……学费东挪西借来的,总共用了200多块钱,直到后来我当护国军旅长时才还清”。

哺育我成长的村庄,虽偏僻、贫瘠,但是村民秉持着祖训,有志气,能吃苦,善读书,曾被外村人称之“扁担尖,笔头尖”,意思是特别能干活,又能写文章。现在,一些优良传统被物欲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他们喜欢谈论的是房价、车子和钞票,空闲时就打扑克、砌麻将,精神变得虚空。外出珠三角干得风生水起的村民,上学时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业半途而废,如狗仔,傻勇,灿古等。绕着村场走一圈,一边仰望着他们的楼房,一边在心底默念着那些熟悉的绰号,一丝丝苦涩蔓延到了心房,苦涩。越来越多的高楼把农田侵占了,耕种的田地日益减少,或荒废。

谁的故乡不沉沦?

春节,凝聚着一个民族的传统习俗,也见证着祖先的智慧与信念。

客家人的春节尤为讲究,老一辈的长者是习俗的践行者与推动者。只要尚存行走的力气,他们必参与祭祀、敲锣打鼓、上灯。年少时,觉得他们特别神圣、庄严,仿佛满腹学问,就连头顶上戴着的黑色毡帽也颇具历史沉淀的沧桑与深沉。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些习俗乃沿袭而已,一年又一年坚持下来,不断重复,并无多少创新之处。然而,这份坚持与重复也是一种信念,是对千里迢迢迁徙而来的祖先的缅怀、祭奠。

讲究风水学和命理的客家人,建房、造桥、做灶台均要掐算一番。也许科学之外,有一片通向神秘的混沌地带,令人疑信参半。如忌讳本命年,曰“犯太岁”,对于犯太岁或者冲太岁之人,从春节开始,须穿新的红色内衣,外衣则以黄色、红色为主的鲜色。黄色,代表帝王之气,化煞消灾;红色代表喜庆之气,增福添旺。随着岁月的更迭,这一种风俗已渐渐消失在外出务工的年轻一代身上,只有每年春节返乡,他们才让沉潜一年的习俗自觉地醒来,在老人的叮嘱下一一践行着。

除夕至初一、初二晚上,客家人需守岁。当晚,每个房间灯火通明至天亮,这叫“点岁火”,有些地方称为“点年光”,牛栏、猪舍也要点灯,连续三个夜晚。煤油灯是点年光的首选,它燃烧时散发一种浓重的煤油味,呛人鼻眼。从小在客家地区长大的人习以为然,外省的媳妇却不一定受得了。那三天夜晚,妻子的眼睛紧紧盯着摇曳的昏黄的灯光,无法入眠。她偶尔擦拭一下眼睑,捏一捏鼻翼,好奇与嫌弃的种子趁漫长的黑夜发了芽。这盏灯光一定摇进了她的梦乡,勾起她一些童年的片段或者漂泊的经历。至凌晨,被疲惫重重袭击的她终于昏昏入睡。上午十点多,她还粘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愿爬起来。而今,点年光时伴以电灯,或者由电灯直接替代,房间的空气顿时清新了许多。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个真实的事例。某年初一晚点年光,我们村有一户人家,因煤油灯摆放于床头一侧的桌面,夜半时分,蚊帐被飘忽的灯火烧着了,火苗呼呼地窜动,快速舔舐着床上易燃的棉被……幸亏主人及时惊醒过来,扑灭了大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潜藏了风险的煤油灯渐次退出历史的舞台,改为电灯守岁。

客家人的春节还有许多风俗,不一一赘述了。

一天天长大,对春节的激动之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存方式的选择与生活成本的酌量。节日气氛已淡化,繁文缛节也简化了。相比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乡下人更好玩,可以尽兴玩耍于新鲜的事物和新奇的事情。孩子们在家乡草坪奔跑、嬉闹着,我却陷入了对传统文化的沉思中,无法自拔。诚然,老祖宗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东西,一定有其道理,我们不能全盘否认他们的认知水平。

历史的长河奔腾不息,有湍急和汹涌之处,亦有平静与舒缓之时,演变的河流浩浩汤汤,一往无前。客家人在演变中完成了每一个个体命运的撰写,也秉持着历史赋予的使命,战胜了一路艰难与困苦,一点一点建成了自己的新家园。许多创业有成的客籍华侨,总结自己何以成功时,认为得益于流淌在血液里的祖训以及动荡历练出的拼搏精神。为了让子孙后代永远接受和发扬客家精神,华侨们一次次携儿带孙回到大陆原乡祖籍地乃至中原发祥地寻根认祖,并发起一次次公祭客籍母亲河的活动。

人走远了,心会往回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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