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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汕的凤眼鲑

南方日报 2019-05-17 06:35

●郭小东

“凤眼鲑”配白粥,自然是潮汕人最天然的雅食与专爱

从老屋四点金(编者注:“四点金”是潮汕独特的民居)的凹斗门楼望去,无边的湿地连着那叫花灯港的浅浅海沟。它原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河,但连接着深深的海湾,潮汐便将狭长的河口,冲刷成一处咸淡水的会涨落的水系。水上原先有桥,后来做了船闸,边上有龙王庙,附着过几段不同朝代的爱情,有喜缘,也有悲苦,于是,索性给个美丽莫名的名字:花灯港。

童年的许多梦想,其实是从花灯港开始的,而故乡平民的生活,离不开凤眼鲑。这个和花灯港一样诱人的名称,其实就是薄壳。

浅浅的海沟里,滋生着蛴莱和凤眼鲑,都是一簇一簇的抱团生长。在多子多福的时代,它们就是子女和母亲。薄壳是一种长约2~3厘米,宽1.5厘米的短齿小海贝,脆薄瓜状的外壳,呈青褐色花纹,像海潮弯曲的流水线。

薄壳分红肉和白肉,其肉色分别透在外壳或烧蓝或洋红的色序中,沉化在勾画细致、工笔清雅的纹饰里。巧夺天工之外,是一声海水的叹息。

儿时,薄壳一分钱一斤,自已去花灯港打捞也很便利。孩子们围坐在如山的薄壳丛中,把薄壳一粒粒摘下。母亲把油锅热了,姜、蒜、红米椒,加沙茶炒起,不忘撒一把翠绿的金不换。翻炒几秒钟的时间,出锅。孩子们一人抱一大碗,游走着吮食。剩下的汤汁,吮一口或拌饭,瞬间到达仙境。花灯港变得亲切和温暖,全是金不换的清雅香醇,天地间满是母亲挥之不去的体温和味道。

尽情酣畅的是金不换炒薄壳,满满是人在童年的口欲之美。而最是苍桑老熟,当是咸薄壳。把整簇的薄壳,伴粗盐入陶罐生腌数日,吃时一粒粒小心摘下,用冷开水冲净,食时在有麻油的鱼露中小蘸一下,吮其薄肉,满口异香,降火生津。

薄壳另有美名凤眼鲑,它自有说法。《清朝野史大观》中有载: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东南沿海,一天,与随从走散,迷路。正德皇帝生性怪诞,贵为天子又不便声张,满口官话也令人难懂。他问路无方,失了方寸,饿得累乏,趴在一农户门口喘气。农妇便施白粥,配几粒“咸薄壳”与他。正德皇帝回宫之后,常常回味,以为人间珍馐。特别是那几粒不知名的贝壳,配与白粥一起,其味无穷。令御厨遍寻此物,大臣们觉咸薄壳名字太俗,便美其名为“凤眼鲑”。

“凤眼鲑”配白粥,自然是潮汕人最天然的雅食与专爱,若是佐酒,自然更有竹林七贤,必是杜康的兴致。将它腌藏于土制陶罐之中,数日,原封不动奉上,在酒桌上细心分碟。此乃原本平白的动作,因环境与气氛,而演化为仪式。它和凤眼鲑的命名一起,在天赐佳馐的造化中,于平常为高贵。

但看食客迫不及待,两只手指掂起一颗,在空中透视须臾,然后含于唇间,舌头先顶住齿口,暗力扩张撑开,同时双唇包紧凤眼鲑鼓臀部分,舌尖轻卷,暗力重出,把凤眼鲑齿口完全撑开。这一系列的口、唇、齿、舌之联动,看似是口舌之技,实际上是一种心理想象与唇齿本能的联动过程。是一颗被命名为凤眼鲑的短齿小海贝,从里到外,肉的颜色再现,味蕾的迸放,外壳纹饰的想象性审美等等形成的综合气场。它处于一个具体的动作结构中,却又由一种纯属心灵的方式,在不断的感受中,渐次形成一个完整的有关口腹之欲的美感过程。其联动的微妙极致,类似啃瓜子,却无啃瓜子初始的干涩。它一开始就是圆饱的,温润的,清雅但是刺激的。它的过程与终结,潜沉在千百次预感之中的意外。它们相伴相随。吮吸巧取之间,令人感觉一股简单的咸甜幽香,包裹着复杂的难言之畅。这就是最普通的,难以形容的母亲的况味,神的赐予。

想象着某种奇趣,女孩啜咸薄壳,喝一口浓香的淡茶;男孩啮咸薄壳,配一口老酒。这绝对是天仙配!花灯港龙王庙的爱情,不绝如缕……

四点金早已坍圮,无边的湿地和花灯港,连同龙王庙的几段爱情,一起消失在高楼的森林里。咸淡水没有涨落,船闸已然封死,薄壳在滩涂孤单地喘息,蛴菜在变味的海水里不再梳洗……

我依然在没有凹斗门楼的地方,望向乌有的、依然的花灯港。怀念中母亲的体温,金不换炒薄壳的味道,还在。这就够了。湿地红花满天,一片花海和花灯,其中,有一只凤眼鲑。

(作者为广东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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