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庆:文明融合与历史转折的提醒
陈培浩:我去过肇庆几次,住过鼎湖山,游过七星岩,可以说作为游客打卡过肇庆的重要景点。在鼎湖山回来后还写过一首诗,如今看到这首诗,还会激活很多鲜活的记忆。我相信每一个公共空间,都一定贮存着无数个体的个人记忆,但这些个人记忆本身仅属于个人,除非有什么特别的历史因缘,它很难进入公共讨论的范围。事实上,进入肇庆有很多维度,我们既可以从自然地理角度,也可以从历史文化角度。肇庆的历史文化名人也不少,远的如汉代古文经学的代表人物陈钦、陈元父子,近的如近代岭南画派代表人物黎雄才等等,中间的还有在中国民间具有极高知名度的宋代名臣包拯,都有可说到的地方。
王威廉:肇庆古称“端州”,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从汉代到清代,肇庆多次成为岭南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因此,在大湾区的视野中谈论肇庆及其文化、文学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像你提到的陈钦,他是大学问家,向王莽传授《左氏春秋》,有很多自己的独到见解,故自名为《陈氏春秋》。王莽称帝虽短,但陈钦无疑也是帝师,远在汉代之际,岭南就能出这样的人才,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说到肇庆,确实不得不提“包青天”包拯,他出生于合肥,成名在端州,扬名于开封。所以,端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包大人于公元1040年,到端州任知州,时年42岁,是他首次担任州级长官。他因地制宜,开创了珠江三角洲桑基鱼塘的农业模式,创建了端州第一个交通和邮政总站,创办了端州第一所公立学校,设立了一座庞大的储粮备荒的丰济仓,使得端州成为西江中下游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中心。我们可以看到,他不仅仅是福尔摩斯似的破案神探,更是一个有开拓性和创造性的政治家。从陈元到包拯,我们意识到,我们对岭南、对大湾区和中原主流文化的关系是存在误解的。岭南在很早之前,就完全处在中国主流文化政治的生成和发展的范畴之内。
陈培浩:谈肇庆,我想特别谈到利玛窦。我曾经说过,湾区的实质就是大陆和海洋的对话,是多元文明的碰撞和融合。在文明融合的视野下谈利玛窦是十分有意思的。利玛窦是教皇国马切拉塔人,即今天的意大利马切拉塔人。作为耶稣会的传教士于明万历年间来到中国传教,利玛窦是他的中文名。1583年9月,利玛窦和另一个传教士罗明坚一起进入中国,1584年,利玛窦和罗明坚获准入居肇庆,次年8月,利玛窦在此建立了“仙花寺”,建立了第一个传教驻地,开始传教。利玛窦在肇庆绘制并印行了第一份中文世界地图《山海舆地全图》,使中国人首次接触近代地理学知识。1589年夏,广东新任总督把传教士驱逐出肇庆。虽经多方努力,利玛窦仍未能在肇庆继续居住和传教。他来到韶州,即现在的韶关,建立了第二个传教基地。日后利玛窦还在南京结交了诸多名士,如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思想家李贽、徐光启等;1600年后又长居北京,作为欧洲使节被召命带进北京紫禁城,在京期间他一直拥有朝廷的俸禄,直到临终。
王威廉:利玛窦从澳门往北,进入中国大陆的第一站就是肇庆。1583年,利玛窦和罗明坚(都是他们给自己起的中国名)获得两广总督郭应聘的许可,怀着兴奋与忐忑的心情,他们乘坐船只从澳门来到了肇庆。肇庆知府王泮允许他们在崇禧塔旁修建了一座带有教堂的小房子,在肇庆建立了第一个传教驻地。在这里,我想提下,宋重和元年(1118年),宋徽宗亲赐御书设肇庆府,端州自此得名肇庆。说回利玛窦,他对中国官员自称来自“天竺”,致使中国人以为他们是佛教徒。利玛窦是这样解释来中国的原因:“我们是从遥远的西方而来的教士,因为仰慕中国,希望可以留下,至死在这里侍奉天主。”他不敢说自己是来传教的,否则他一定会被驱逐。为了传教,他们从西方带来了许多用品,比如圣母像、地图、星盘和三棱镜等。其中还有欧几里得《几何原本》。利玛窦带来的各种西方的新事物,令中国人眼界大开。虽然欧洲人自15世纪以来,开始了全球探索,但利玛窦到中国来的时候,物质文明并没有差别太大,因而利玛窦对中国文明是非常称赞的,他认为中国除了没有“神圣的天主教信仰”之外,中国的伟大是举世无双的。他还说:“中国不仅是一个王国,中国其实就是一个世界。”这个观点在今天依然意味深长。肇庆对于利玛窦来说太重要了,他和当地文人共同探讨,第一次将“God”翻译为“天主”。“肇庆”这个名字,仿佛在召唤着一种新的开端。
陈培浩:利玛窦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近代的故事,是一个拓荒者携带着一种文明的种子,执着地要在另一种异质文明的腹地种下,并让其生根发芽的故事。利玛窦来中国,却是带着传教的任务。所谓传教,就是要把根植于另一种文明中的信仰体系进行空间移植。它要挑战的就是已经获得了制度、文化等加持的观念系统。
王威廉:在利玛窦的时代,欧洲人在中国传教的优势并不明显,这跟晚清时期不可同日而语,晚清时代,完全成了两个文明层次之间的遭遇,是现在戏称的“降维打击”。利玛窦来到中国时,大家都勉强在一个维度里边。他把所看到的一切,写成书信,寄回给罗马,在西方也引发了不小的震动。散文家祝勇在写利玛窦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传教士的书简,差点动摇了上帝在欧洲的地位。他写得很生动:“因为他们对中国历史的描述,使欧洲人逐渐相信,在上帝创世之前,世界就已经存在。无论是盘古开天,还是大禹治水,都远远早于上帝创世和诺亚方舟……中国人在上帝缺席的情况下创造了伟大的世俗文明,这表明上帝的存在无足轻重。”如果利玛窦当时没有随身带着望远镜和自鸣钟,恐怕是举步维艰。这和佛教传入中国时的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中国文化在明代已经进入到了儒释道一体的稳定格局当中了,并不需要一种新的宗教来弥补中国人对精神超越性的需要。
陈培浩:我觉得,利玛窦在肇庆所绘制印行的《山海舆地全图》具有鲜明的隐喻性。某种意义上说,地图学是人类克服个体行走空间的有限性,而把握外在空间无限性的一种理性方式。地图以微缩的方式复制世界,但中国古代地图受天地观念的限制,并没有“世界”概念。《山海舆地全图》的意义就在于“全图”所隐含的不同的世界观念和认识世界的方法上。不过,说利玛窦改变了中国人看待世界的眼光是不客观的。有时我想想利玛窦这样的人就会感觉很奇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一个异邦人,在一个辽阔的异域帝国内部持久进行文化漂流,以期敲开一条缝隙,播进自己信仰的种子。或许,利玛窦证明的不是文明融合的奇迹,而是文明融合的艰难。当年,肇庆就是这样一个文明融合的入口,但它不是大明帝国主动轻启的朱唇。要到1842年,清政府才被迫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作为通商口岸,等于有了国际之间正式的贸易、文化的出入口。人类从穴居而走向全球化的过程中,不同历史时代有着不同的障碍和敌人。在利玛窦时代,随着人类航海技术的发展,障碍更多呈现为文明自身的壁垒。事实上,即使是进入到21世纪,全球化成为最重要的人类趋势,文明之间的傲慢与偏见依然无所不在。2020年,全球共同面对的新冠危机使全球化的前景蒙上了阴影。今天,交通和通信条件使得全球性的跨区域交流完全不是问题,甚至由于即时翻译技术的发展,语言所制造的壁垒也几乎完全消融。但是,我们并不能说,我们正在面对一个更和谐、更多元、更有活力的世界;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更多摩擦、更多误解、更多危机的世界。这背后的“文明冲突”和“文化冲突”是否可以化解?该如何化解?我想这是“大湾区”这个隐含着文明融合视野的概念要求我们去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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