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雷州黄牛

湛江晚报 2020-04-16 10:43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杠杠(木棍)?让一个叫做新冠病毒的名词硬生生逼出来了。可我祖母没读过书,不认得字。

但她会唱很多雷歌。雷歌是流行于雷州半岛的民歌,用雷州话唱,一首四行,每行七个字,押雷州话音韵,简直就是雷州的唐诗。

牵个牛仔角欹欹,牵去田头塍尾饲。

过路人问几钱买,唱歌博来无讨钱。

这首雷歌第一、二、四句,其最后一个字的雷州话拼音韵母都是“i”,读起来是流畅的ki、xi、ji,唱起来是田塍青青的荡漾。

我跟着祖母唱一遍就会了,但我从没牵着雷歌的绳子,放牧与牛仔一起欢跳的白云。

当时公社化,我家没有牛“化"到生产队里来,也就没有饲养公家耕牛最基本的资格了。而耕牛拉的是人民公社的犁耙、社会主义的牛车。如果饲养社员把关不严,影响母牛生不了牛仔,牛仔长得不快,耕牛受到了伤害,那问题就非同一般了。

它严重得像一道粗暴的杠杠,横在那个年代,却拦不住冬天凛冽的寒风。一些瘦弱的耕牛,或让牛鞭野蛮地抽打,或中了什么冠状病毒,连站都站不稳,怎能犁田拉车呢?

病牛、残牛只有被屠宰的命了。但必须经过严格的鉴定,并盖上生产大队和兽医站的大红公章。哪个农家,不是把耕牛、母牛、牛仔当作自己的家庭成员一样呵护?它们一代接着一代,最终一命呜呼,却不能向人类要一块墓地,更没有清明节的祭拜。

它被蒙上眼睛绑在大树上了。暴躁的大铁锤朝脑门猛力一打,锋利的牛刀朝心脏猛然一捅,哗啦啦泄出一大桶鲜血。剥下的皮,剐下的肉,按照国家牌价卖给公社食品站。剩下的牛骨头剁成小段,放进一口大铁锅里,倒满清凉的井水,猛火烧滚之后,慢火熬它三天三夜。然后挑出又白又净的骨头,捞出沉淀的肉渣,便熄灭了柴火,加上少许番薯粉,就凝固为黑糊糊、香喷喷的牛骨糕了。

这可是当年农村强筋壮骨、延年益寿的滋补品啊!

牛与人类是什么时候从莽莽的宇宙空间中来到地球上呢?大概有一个悠长悠长的杠杠(天桥)吧,它连接着宇宙与地球。它们一起走上这个杠杠(天桥),人类走快了一步,竟然过河拆桥。还不是牛的牛呀,头上的两个角吊挂在宇宙的断崖上,不得不承诺永远给人类做牛做马,并以血肉之躯制作美味佳肴。美其名曰:辣椒炒牛肉,黑椒牛扒。

这牛终于被拽到地球上来了。它立刻兑现诺言,给自己的鼻孔穿上一条粗粗的麻绳。

祖母非常心疼这头黄皮肤的牛。牛绳一头在她这里,另一头在黄牛那里。她走一步,黄牛也走一步。黄牛累了,她也不走了,歇一会吧,好好地看一看蜿蜒流淌着的北草溪。

北草溪从太阳升起的东北方赶来,到了雷州半岛西部海岸一个叫鲤鱼墩的地方。八千年前的人类在这里捕鱼、采贝,留下了纷繁的脚印。它用牛绳穿了一串,放在牛背上,唱着古老的雷歌,踏进了浩瀚的北部湾。

也在太阳升起的东北方,也在北草溪的东北方,也在鲤鱼墩的东北方,有一个村子叫后六。我的祖父就出生在那片绿油油的坡地上,和坡地上的牛仔一起哞哞地长大,扶犁把耙,种水稻,种番薯,还养两头肥猪。

但他不满足,要到紧挨鲤鱼墩的江洪渔港闯荡,就做生猪屠宰与猪肉买卖吧。捕鱼的人,卖鱼的人,闻着猪肉的味就垂涎三尺。祖父的生意和他的年轻帅气一样,一下子红火起来。特别是清明节的时候,他的猪肉行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他当然要留下两大块最好的腩肉,以祭拜他的父亲和祖父。但无论生意多好,他决不拿杀猪的刀,去宰牛,去卖牛肉。

雷州半岛是火山台地,像草原一样宽广的地方,是潮涨潮落的北部湾,但它不长草,就没有白云一样的牛群。它只有很多像北草溪这样的溪流,它给岸边长的草,它给塍上泛的青,能养活几头能犁田、能拉车的黄牛,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祖父才36岁就病死了,黄牛的神灵也保护不了他。那年祖母才29岁呢。

这个寡母操持的家,因为村子里出了共产党地下党,在1947年冬天的一个黑夜,又被国民党砸成了一堆瓦砾和灰土。

那头黄牛也死了,死在一片战火烧焦了的白云里。

祖母带着三个年幼的儿子,来到祖父的墓地,浇了三杯米酒,又到那棵曾经拴着黄牛的大树旁,默默在站了一会儿,便坐上扎着清代小发辫的舅公赶来的牛车,一路往南逃难。

还是在北部湾边上。在离江洪渔港二十多公里的企水渔港旁边,雷州半岛西部海岸又裂开一个口子。北部湾的涨潮避开抗日战争的烽烟,在它的尽头置放了一个偏安一隅的小圩——曲港圩。

这个小圩人家不种地,不耕海,或者开饭馆、杂货店、食品店、中药铺、咸鱼行,或者编竹器、制木屐、打刀具、煮糖糕、开牙医。农历三六九圩日,更是熙熙攘攘。

我的祖母领着我父亲和两个伯父,开了一间杂货店。五米多宽门面的店铺,无论如何也拴不了耕地的黄牛。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北部湾刮来一场强台风,裹着大暴雨,将我出生的哭声与惊喜刮到天上去了。六十年代初又刮来一场狂风暴雨,这个小圩又回归原生态了。

我终于长到了十岁,就跟着父亲走二十多里路给祖父扫墓,两块腩肉,两条咸鱼,一筐大米饭团。为什么这红土地的路越走越远呢?如果有一架牛车拉上,或者有一头牛仔骑上,就没这么累了。

多少清明,多少春光。家乡小圩,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祖母守在水泥路旁新长的桉树苗里,透过从崭新的洋楼上飘来的雷歌,透过北部湾飘来的浪花,看见了牛群般的白云。我弟弟开着小车从广州回来了,我驾着广州本田从湛江回去了,还有堂哥和侄子的车子呢。上祖母的坟,一个金色的麻章烧猪;上祖父的坟,一个喷香的曲港烧猪。

今年的清明节怎么办?父亲母亲都说,祖父祖母会理解的,他们心里有一个杠杠。祖父的雷州黄牛,绝对不是新冠病毒的中间宿主,它大概已进化为鲁迅的“孺子牛”。

雷州黄牛,踏着历史的烟云由远及近,我既诚惶诚恐,更满怀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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