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夫人崇拜与军坡节（上）
陈雄
冼夫人是南北朝时期岭南高凉郡（今广东茂名、阳江一带）的少数民族首领，一千多年过去了，她的影响仍然遍布海南岛。在海南祭祀的众多历史名人中，对冼夫人的崇拜，信众最广，庙宇最多，香火最盛，祭祀习俗最有特色。“军坡节”是海南冼夫人崇拜的独特表现形式，渊源久远，其活动和仪式庄严热烈。海南冼夫人崇拜，始于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南北朝时期，历尽沧桑，历久弥坚，形成一系列的习俗，成为植根于本土的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
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秦王朝势力威服岭南，就其地设置南海、桂林和象郡，相当于今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地区，海南岛被称为“象郡之外徼”。
汉武帝平定岭南后，于元封元年（前110）将其地分为九郡，其中儋耳、珠崖两郡就在海南岛。郡县在海南的设立，是中央政府对海南直接统治的开始。但是，汉代对海南的统治根基不稳，至汉元帝时，廷议中出现弃置和用兵两种主张，贾捐之认为，维持在海南的统治得不偿失，“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弃之不足惜。”汉元帝采纳了贾捐之的建议，撤销海南郡制，改为县制，且为都尉治，隶属合浦郡，实际上放弃了对海南岛的直接统治。明正德《琼台志》卷三载：“武帝初，遣路伏波之拓地海南也，……然其终也，且不能禁制反乱，连年兴兵攻击，将帅士卒死者万以上，而费用三万万余，卒无成功。元帝初元三年，甚至弃罢郡县。”此后历经三国，晋、宋、齐、梁几个朝代，共580年，海南岛仅设一、二县，或由合浦郡遥领，或由珠崖郡（三国吴置，郡治在今广东徐闻县）遥领。
直到梁朝时，冼夫人的出现，海南岛与中央王朝的关系才开始改观。
唐代魏征等人撰写的《隋书·谯国夫人传》开篇列出冼夫人涉政初期的四大政绩：其一，“在父母家，抚循部众，能行军用师，压服诸越”；其二，“每劝亲族为善，由是信义结于本乡”；其三，“夫人兄南梁州刺史挺，恃其富强，侵掠傍郡，岭表苦之。夫人多所规谏，由是怨隙止息”；其四，“海南儋耳归附者千余峒”。四大政绩中，尤为大者为其涉世之初，美名远播，“海南儋耳”慕名来归。海南峒民归附冼后，冼夫人“请命于朝，故置州”，在她和她的子孙的治理下，岭南包括海南获得了长达百余年的安定政治局面。她和家人不断得到朝廷的封赏，其中与海南有直接关系的是：隋代“赐夫人临振县（今三亚一带）汤沐邑一千五百户，赠仆（冼夫人子）为崖州（今海南北部）总管、平原郡公。”冼夫人家族在一个较长的时期中，成为海南岛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
在冼夫人及其子孙统治时期，海南呈现了崭新的历史局面。崖州建立后，冼夫人在政治上推行民族团结政策，在经济上积极推广中原先进的生产劳动技术，在文化上积极推行教化，宣扬中原的文明进步，推动了海南与内地的交流，促进了海南社会各个方面的进步发展。冼夫人之前，海南“久乱不统，不能一日相聚以存。”由于冯冼家族在海南实施开明政治，赢得了海南的民心，使海南出现了难得的安定。查海南各地方志可知，从冼夫人在梁大同初（约535）建议设置崖州起，经其子冯仆为崖州总管，其孙冯盎总管海南3州12县，到其后裔子孙冯世接在唐贞观年间（627—649）任海南历史上最早的统一行政领导机构崖州都督府都督，在冼夫人及其子孙管治的上百年时间内，海南岛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反抗、叛乱事件。中央政权在海南站稳脚跟，自此开始。自西汉在海南设置郡县，中原封建制开始楔入海南，然而“久乱不统”，封建制裹足不前，海南社会整体上仍处于黎族先民的父系氏族制阶段。冼夫人及其后裔子孙对海南长期的治理，加上大量移民，推动了封建制在海南的实施和汉黎文化融合，黎族先民从传统的俚獠中独立出来而开始被称之为“黎”，至宋代，黎族则出现了“生黎”与“熟黎”之别，熟黎成为封建制的编户齐民，海南社会走上了封建化的历史发展轨迹。
冼夫人在海南的德行与声威，使海南民间在感情上从对她的信赖发展到信仰。其后历经文人墨客和朝廷官府的传颂和褒扬，形成了文化层次上强大的推动，使冼夫人的声望在海南民众心中不断深化、升华，以至神化。
在海南，冼夫人崇拜的形成与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祖先崇拜阶段、英雄崇拜阶段、神圣崇拜阶段。
在祖先崇拜阶段，冼夫人崇拜最初的形式是民间口头文学在海南的广泛流传，通过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传说和歌谣颂扬冼夫人的美好德行。冼夫人生当乱世，群雄蜂起，战火不断，朝代更迭频繁，但她总是主动维系与中央王朝的关系，每逢朝代更迭，总是主动臣服、请附于新的王朝，并协助新朝对割据、叛乱势力或抚或兵，由此保障了岭南人民免于陷入更深重的战乱之苦，从而也为确保地方安定、国家统一立下了不朽功勋。她统领岭南百越，注意民族和睦，善视百姓，其亲善形象和崇高地位深入人心。当冯仆逝世而陈朝新亡，岭南无所归附时，数州郡共同拥戴冼夫人，以庇护一方的安宁。
这一阶段，冼夫人的事迹还被写入了正史，扩大了冼夫人崇拜的影响。唐代魏征的《隋书》和李延寿的《北史》相继刊行，两书《列女传》均有冼夫人专传，所述大同小异，而《隋书》较详。唐武德五年（622），开始编撰《隋书》，距冼夫人逝世仅约二十年。《隋书》中的《谯国夫人传》，是现存可考全面记载冼夫人生平业绩最早的文字，是历代海内外学者研究冼夫人的权威史料。文中对冼夫人与海南岛的关系记载有：“海南儋耳归附者千余洞”，“赐夫人临振县汤沐邑一千五百户。赠仆为崖州总管、平原郡公”，明确地传递了两条信息，一是海南岛在历史上与冼夫人的关系是密切的；二是冼夫人跟以往的统治者不同，由于她非凡品德的感召，以至于汉代千军万马也征服不了，“霸蛮不羁”的千余峒俚獠主动归附。自此，海南真正成为“王土”，百姓成为臣民。在海南民间中，她是可以托庇的“圣母娘娘”。
隋文帝仁寿二年（602），冼夫人逝世，葬于故里高凉郡。海南传说她是在巡视海南的途中逝世的，最初葬于海南，后来归葬故里，变成了衣冠冢，并保存一千多年，表达当地百姓及后世子孙对冼夫人的怀念和爱戴之情。冼夫人衣冠墓今存澄迈县老城镇富昌村冯氏墓地群中，该墓坐东向西，占地面积1334平方米，墓区自西向东依次竖立石望柱、石象生和巨大的石碑，碑后石块砌筑墓冢。从占地面积、墓葬规模看，冼夫人身后在海南所享受的礼遇规格是相当高的。随着冼夫人崇拜的扩展，唐代，在儋州郡治（今儋州中和古城）出现了第一座冼夫人专庙，奉祀冼夫人，民国《儋县志·坛庙》卷四记载：“自有唐来，已立庙”。
宋之后，冼夫人崇拜进入了英雄崇拜时期。北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卷一六三、一六四、一六七、一七零、一七七多处介绍冼夫人。《隋书》、《北史》、《资治通鉴》等官修正史对冼夫人的肯定，对奠定并进一步提高冼夫人的历史地位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苏东坡贬琼居昌化（今儋州），拜谒中和冼夫人庙，写有《和陶拟古·咏冼庙》一诗：
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
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
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
锦伞平积乱，犀渠破余疑。
庙貌空复存，碑版漫无辞。
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
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
犦牲菌鸡卜，我尝一访之。
铜鼓葫芦笙，歌此迎送诗。
这是迄今所知在中国诗坛上第一首歌颂冼夫人的诗，成为海南岛本土上现存最早的关于冼夫人的珍贵文学遗产。
南宋是海南的冼夫人信仰由祖先崇拜、英雄崇拜向神圣崇拜的过渡时期。
自唐以后，大量汉人陆续入迁海南。地处天涯海角的海南岛，社会环境安定，拥有大量尚未垦种的土地，是各地移民的一片乐土。人们普遍纪念祭祀冼夫人和西汉的路博德与东汉马援两伏波将军，纪念先贤先烈们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贡献。冼夫人得到汉、黎各族人民的共同爱戴。至南宋前后，中原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海南岛是人们南徙的目的地、避难岛。同时，移民带来了中原和江南丰富的生产经验和先进技术，不少官宦文人入琼后创办书院讲学兴教，促进了海南封建经济文化的发展，海南呈现出经济发展、文教勃兴、社会稳定、山川祥和的局面。此时的人们感恩冼夫人给予后人的惠泽，中和宁济庙楹联：“宁邦仰巾帼英雄张锦伞复南疆丰功永记名宦录，济世为黎民保障播芳名震东粤坤德长留众姓歌”，赞颂了冼夫人在海南的历史作用，道出历代海南人对冼夫人的感激之情。
南宋绍兴年间，应贵州教授羊郁（儋州人）请求，宋高宗赵构（1107—1187）赐封儋州中和冼夫人庙为“宁济庙”，封冼夫人为“显应夫人”，并亲自题了庙额，诰曰：
儋耳在海岛之中，民黎杂居，厥田下下。弥寇攘之患，格丰登之祥，惟神之功，宽朕之忧。顾未加擢第，阙孰甚焉。其改为小君，易二百年之称号。尚凭宠命，弥广灵厘。
称海南岛能有安定繁荣，是因为冼夫人的威望和神力庇护，故“擢第”冼夫人为“神”。偏安东南，四面强敌的南宋小朝廷，极需安定一方的偶像，这是首次由后世皇帝褒扬冼夫人的御书。皇帝的敕封题诰和文人的诗文传颂，提升了冼夫人在海南的声望，推动海南各地立庙祭祀冼夫人的热情。仅记载在明正德《琼台志》上宋代建设或重修的大庙就有4座（民间以志书的规格定庙的规模，载在府志上的为“大庙”，载在县志上的为“中庙”，余者为“小庙”），分别在儋州、琼山县、澄迈县、文昌县。还有《崖州志》记载的“郡主冼太夫人庙”等。南宋名臣李光书之《儋耳庙碑》，则记载了时人祭祀冼夫人的盛况：“夫人生有功于国，没能庇其民。天有水旱，民有疾苦，求无不应。每岁节序，群巫踏舞，士女軿辏，箫鼓之声不绝者累日。自郡守已下，旦望朝谒甚恭。”
经宋高宗的御封，冼夫人从此升格为神圣的“显应夫人”，海南各地纷纷建立庙宇祭祀，香火大盛。在有冼庙之前，冼夫人只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政治人物，此后，各地的信众按照心灵意愿塑造偶像，有的把冼夫人塑造成美丽端庄又略显威严的少妇，有的塑造成公正严明却稍带慈祥的老太太，冼夫人在神化的同时，也世俗化了。从此以后，冼夫人在海南民间不再抽象和虚幻，而是一个具体的，可以朝夕相处，随时聆听教诲的人神一体的神圣，既有神的无上权威，又有女性先祖的慈善亲和。（作者单位：海南省旅游和文化广电体育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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