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大唐贡园
公元750年前后,大唐天宝年间。
五月的岭南高凉大地,鉴水潺潺,蝉鸣遍野,红荔飘香。
在浮山岭西南山麓,连绵成片的荔枝贡园迎来了长安官宦,他们青黑色幞头,圆领窄袖袍衫,带来盛唐泱泱自信。潘州府的官员清晨开始忙碌了,大容量的麻竹竹筒,青翠地摆放在锦布上。这些竹筒已在光禄寺官员监管下,已在井水泡足两天。刚采摘下来“妃子笑”“进奉”“白玉罂”荔枝,盛满了萝筐,连枝带叶,芳香四溢。用清凉井水洗涤后,小心翼翼装入竹筒,绿叶相裹,连同古老的秘密。蜡封。统一驮放上高大的战马,铁甲官兵带着高力士对家乡的嘱托,穿山越水,朝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这种荔枝保鲜技术,能从史籍的吉光片羽中窥探。《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可见唐代荔枝在保鲜期能达京城。北宋文同《谢任泸州师中寄荔支》中记载“筠籢包荔子”,筠籢是一种竹制容器。南宋范成大《吴船录》记载:“乃知寻常用篮络盛贮”。明代徐勃《荔枝谱》记载:“乡人常选鲜红者,于林中择巨竹凿开一穴,置荔节中,仍以竹箨裹泥封固其隙,藉竹生气滋润,可藏至冬春,色香不变。”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经过一千二百多年,我更相信唐朝长安城的荔枝有来自广东茂名。当年位极人臣的高力士在长安城墙,回望“山顶千门次第开”,遥见风尘仆仆来自家乡的铁甲飞荔,是何等感慨思乡!杨贵妃所啖之荔,有来自四川、广东、福建的说法。但其他地区古荔遗址大都消失,粤西茂名仍然大面积生存着千年古荔枝树,这是地球植物种群的孑遗,中国古荔文化真实写照。茂名地处热带亚热带的过渡地带,日照充足,山地丘陵属微酸红壤,具有生产荔枝最佳条件。相比闽南、珠江三角洲、桂东南、贵州、四川等地早熟一个月左右。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孕育了千年荔乡。《唐书》载:“杨贵妃好荔枝,南海岁贡荔枝,飞驰以进。”《太平御览》载:“妃子生于蜀,好荔枝,南海生胜蜀,每岁飞驰以进,则涪不进久矣。”清代“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的阮元写过《岭南荔枝词》:“新歌初谱荔枝香,岂独杨妃带笑尝。应是殿前高力士,最将风味念家乡”,可见杨贵妃之荔与茂名极大关联。清代江南布政使樊增祥《石甫自高州送荔枝至赋此谢之》,直接证实长安贡荔来自茂名,“荔枝六月熟高凉,七日飙轮达建康,拾得环妃牙后慧,拈来玉局指头香。”
在茂名东部,多年来我一直寻找大唐荔枝贡园的完整版图。在马头岭的山巅,可眺望现存茂名四大贡园。以浮山岭为坐标,羊角镇禄段贡园在西南角,离东边的根子镇柏桥贡园六公里,离西边的泗水镇滩底贡园七公里,离东南的霞洞镇上河贡园十五公里。从空中航拍地图发现,四大贡园都在浮山岭山麓余脉地带,地处高州市、茂南区、电白区三县域交界地,四大贡园构成几何三角形版图。
《新唐书》记载,今茂南区羊角镇北部唐代潘水流域属潘水县,禄段贡园属此地域;今高州泗水镇、根子镇属唐代潘水流域属潘水县,滩底贡园、柏桥贡园属此地域;今电白霞洞唐代属南巴县,上河贡园属此地域。四大贡园在唐代同属潘州(州治在今高州城)管辖。宋代开宝五年(972年)省潘州入高州,潘水县和南巴县一同并入茂名县。四大贡园在宋代同属高州(州治在今长坡旧城)的茂名县。时光穿越一千四百年,在隋唐冯冼家族统治时期,高凉郡政令通畅,地域统一,这里原来应是辽阔连片的荔枝林。历经朝代更迭,战乱人祸,治域划分,及现代开发建设的破坏,数千亩的荔枝树林蜕变、分割为所谓的四大贡园。
茂名现为全球最大荔枝生产基地,四大贡园源远流长,极大丰富了大唐荔乡的底蕴。柏桥贡园,岭南最古老荔枝园,80多亩,数百年以上古荔树39株,其中一株1380年。部分主干腐朽,中空成洞,根生新芽,几代同堂,相映成趣,被誉为“荔枝博物馆”,入选广东省古树公园建设试点。禄段贡园,岭南种植面积最大、古荔树最多的贡园。百年以上古荔树2000多株,千年以上古荔树363株,500多亩。华南农业大学果木专家考察确认,禄段贡园古树龄为1250至1280年。小东江穿林潺潺而过,直达茂名城区。常年浓荫蔽日,芒蕨掩映,有的枝干苔藓包裹,不少树高达十数米,状如大罗伞。古老“情侣树”一树结两种果,黑叶、妃子笑,隐藏岭南古植物学重要信息:一千多年前荔枝树在此完成嫁接。旁边还有相传唐代高力士的“拴马树”。附近的横山灵王庙,敕封于明代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上河贡园,在浮山岭南麓,沙琅江北岸,百年以上古荔树600多株,荔园内阡陌纵横,田畴四季如春。附近保存冯家村遗址,唐朝中书令许敬宗女儿(冼夫人第四代孙媳妇)顺政郡君许夫人墓等。滩底贡园,在泗水镇大联村委会属地。民国《茂名县志稿·荔枝》记载:“县东南西北均产荔枝,尤以东路滩底为佳。”当地流传“贡荔”传说。上世纪“大炼钢”时期古荔树遭受大量砍伐,现存百年荔枝树只有数十株,零星散落在屋宇之间,许多古树让后建的庭院圈围,构成古荔树与民居交错共存的村落景观。
据茂名市俚人文化研究会考证,从南北朝到唐代,今茂名地区是冯冼族群的核心地区。元代末年王、崔姓族人迁入冯家村遗址,入主上河贡园,现上河贡园由王氏管理。明代初年,何姓族人从吴川迁入禄段、滩底、柏桥的区域,入主这三大贡园。王、崔、何姓族人从元朝至今,一直管理着茂名四大荔枝贡园。
在滩底贡园每年荔枝收获后,定期上演“祭荔枝神”习俗。农历五月初五,各家各户做籺,自酿荔枝酒,邀请亲朋宴会。仪式很虔诚,选择当年果实最丰收的古荔树,设坛拜祭。八仙桌盛满三牲祭品和荔枝酒,道士念念有词。在香火氤氲之间,村民与古老的荔树对话,冥冥天地间,千年信仰在荔林间飘扬。鞭炮作响,锣鼓喧天,古老的傩舞粉墨登场。夜晚,荔枝贡园还上演高州木偶戏。这种习俗最早出现在根子镇,后传至分界、泗水等地。
又是红荔飘香时,人们相约而至。在柏桥贡园、禄段贡园,一群唐代汉服的荔枝姑娘欢声笑语,奔走于古老荔林间。阳光剪影,夏色诱人。大袖衫,齐胸襦裙,她们雍容温雅,不失奔放清新,修长飘逸。“眉黛夺得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历史场景总在重现,回眸之间,她们仿佛穿越千年。红果落索,化作春泥又催生,数百上千次的生命轮回。在同一片贡园,由唐宋走来,荔林风云变幻,历经演变,唯不变的是浮山鉴水,和古高凉的人文韵味。
茂名四大贡园期待统筹发展,能受到农业遗产保护和古荔树资源活化使用,一方古朴天然的旅游宝藏等待开发,共同打造国家荔枝公园,实现乡村振兴战略。
“荔枝香里,深红一片成阵。”穿行荔枝贡园,蓝天白云下,江水潺潺,荔园幽深,苔藓丛生。这个夏天,到粤西大唐荔乡来一场千年的邂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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