硇洲岛怀古
张春生（坡头）
对于一名宋史爱好者来说，硇洲岛别有一番况味。——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况味。那里映射着南宋的余辉，是南宋王朝的最后一抹霞光。终于可以到硇洲岛了，我再一次打开史书，翻阅那段彻骨伤心的往事。故事还要从1276年说起。
一、二王南迁
1276年，即宋恭帝赵显德祐二年，蒙军已接近南宋首都临安城。南宋已处于危亡之秋，但此时君臣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应对策略，一切都是乱哄哄的。对于他们来说，无非是战、和、迁和降等几种选择。战，已完全没有胜算，朝廷基本上没有可用之人，地方郡守除了一些战死沙场外，大部分都纷纷投降，朝中大臣也有很多逃跑的，连正常的政务活动都开展困难。南宋朝廷也打算议和，派人去和蒙军谈判，宋人这边条件是“奉表称臣，上尊号，岁贡绢、银二十五万、匹，乞存境土以奉烝尝”，但这种丧权辱国的事，谁出面都会在历史上留下骂名，宰相陈宜中有心与此事撇清关系，故意违约不去议事。蒙军大怒，继续向南宋进攻，先头部队已迫近临安近郊。南宋又派人去蒙古军中议和，对方不再同意。这样就剩下迁和降两条道路。陈宜中以蒙军不许和为由，请求迁都，实际上这也是较为切实可行的一条道路了，不失为权宜之计。陈宜中痛哭流涕，要求迁都，但迁到哪里，如何迁，又毫无预案。虽然前途茫茫，又太过仓促，太皇太后最终也同意了迁都，并且认真准备收拾行囊，宫中开始忙碌起来，但主持大局的宰相陈宜中却始终不露面，这厢准备好了要出发，那边一点措施方案都没有，连管事的人都找不到。失望至极的太皇太后将簪子耳环取下来，扔在地上，骂道：“我本来不打算迁都，但你们强烈要求迁，可我同意了，你们又不见踪影！”关闭宫门，谁也不见。据说，陈宜中本来想第二天上奏迁都方案的，只是忘记告诉太皇太后而已。读史至此，为南宋官僚体系的低效无能发一叹息。在这种情况下，太皇太后准备投降。
在乱哄哄的争吵中，按照文天祥的提议，朝廷做了一个重要安排：进封吉王赵昰为益王，判福州，信王赵昺为广王，判泉州。判，说是管理的意思。先是，召文天祥知临安府，文天祥推辞不上任，认为在当时情况下，福王、秀王判临安更有利，更有利于凝聚人心，维系民望。自己可以担任少尹，以死捍卫宗庙；又请命吉王、信王镇闽，以图复兴。朝廷没有同意这两个建议，但宗亲大臣发现文天祥的建议很好，可以避免皇族被蒙军一网打尽，纷纷应和表示支持，太皇太后也只好同意了。这两位王，就是在湛江市硇洲岛称帝的两个人，益王赵昰就是端宗，广王赵昺就是帝昺。
文天祥、张世杰请求三宫（皇帝，太后，太皇太后）到海上避难，自己率军队死守临安，陈宜中不同意，附和太皇太后，于是朝廷1276年正月十八日派监察御史杨应奎带国玺投降，蒙军将领巴延看了降表，得意洋洋，遣使让宋宰相陈宜中过来商议下一步具体交接措施，陈宜中显然不想背锅，再次溜走，偷偷跑到温州的清澳地区。
随后，南宋皇帝皇后等人按照元帝要求到蒙古行觐见礼，实际上是被扣为人质。恭帝赵显被元帝封为瀛国公，后出家为僧，全太后出家为尼，居正智寺。宋太皇太后谢氏既老且病，也被元军派人抬到大都，降封为寿春郡夫人，南宋值此已实际消亡。
二、硇洲称帝
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宋益王赵罡、广王赵昺混乱之中还是往自己的封地福州泉州逃，那些地方还相对安全。二王当时都是孩童，一路上担惊受怕，吃尽苦头。从临安嘉会门出来，渡浙江南下，蒙军一路追击，一行人在大山中徒步行走，躲避七日，后来赶到温州。宋官员陆秀夫、苏刘义等人闻讯赶来，相遇在路上，众人商议，还是让陈宜中主政，又从定海召回张世杰。温州有一个寺，叫江心寺，寺中有宋高宗赵构仓皇南逃时的一个座椅。世事无常，又一轮回，众人不由得抚座大哭，颇类“新亭对泣”。奉益王赵昰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广王赵昺为副元帅，任命官员，檄召诸路忠义之士，共扶王室。至元十三年（1276）五月一日，陈宜中、张世杰等奉益王赵昰即帝位于福州府，改元景炎，进封广王赵昺为卫王，升福州为福安府。登基那天，福安地震，先传出一种宏大且奇怪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接着城南墙突然崩倒七里，众人吓得哆嗦倒地，一种不祥之感笼罩在众人头上。文天祥此时也到福安，拜右丞相兼枢密使。长话短说，这几个月来，局势起起伏伏，但在元军大举进攻下，总体上是步步退让。十一月，元军攻破建宁府、邵武军，宋小朝廷再次逃亡，陈宜中、张世杰备海舟奉宋主及卫王、杨太妃登舟，当时有军人十七万，民兵三十万，淮兵万人，这次大逃亡本来凶多吉少，但那一天恰好大雾，天气昏暗，众人才乘乱逃走。到泉州，招抚使蒲寿庚来进谒，请求驻跸。此人盘居泉州三十年，属地方一霸，资产雄厚。本来大家目的地之一就是泉州，但地方豪强势力过大也会对政权产生威胁，何况现在皇帝年幼，因此众人深怀戒心。有人劝张世杰扣押蒲寿庚，占有其物资，张世杰不听，放蒲寿庚回去，不久发现船不够用了，就来抢夺他的船，没收其物资。此举惹得蒲寿庚大怒，马上造反，杀掉在泉州的宋宗室、士大夫和淮兵，投降元军。
宋小朝廷颠沛流离，自身漂浮不定，但里面内斗不止，杨太妃也没主见，垂帘听政时一任朝臣吵吵嚷嚷，自己说话时还称“奴”，过分客气，完全镇不住台，只有陆秀夫端立朝堂，想以自己言行为众人表率。陈宜中将陆秀夫贬谪出朝，张世杰责备陈宜中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不知道团结人，今天撵这个，明天撵那个。”就这样，宋小朝廷一面争吵，一直逃难。逃至井澳，飓风大作，小皇帝几乎要掉水中淹死，从此吓出毛病，元军攻井澳，宋小朝廷逃奔谢女峡，又在大海上漂浮。此时元军的水军已厉害了，两军相遇，往往打败宋军。元朝水军从哪里来呢？绝大部分是投降过去的宋军。这些水军将领，在南宋权臣压制下忍气吞声，投降元军之后对宋作战却显示出了极强的战斗力。元军在七里洋追上宋小朝廷军队，再次打败宋军，宋小朝廷想到占城去，没有成功。景炎三年（1278）三月元军招降雷、化、高三州。宋小朝廷迁驻硇洲。
宋官员曾渊子也赶到硇洲，他起兵占据雷州，拒不接受元军让他投降的命令，元军攻打他，他逃奔到硇洲岛宋小朝廷那里，小朝廷没有追其失城之罪，让他担任参知政事、广西宣谕使。四月十六日，宋主逝于硇洲，只有十一岁。这时人心再次浮动，群臣多欲散去，陆秀夫召集众人说：“度宗还有一个孩子在，还有龙种可以辅佐，古有一旅以成中兴者，现在要官有官，要兵有兵，老天还没有绝宋，还可以再次建国。”于是四月十八日立卫王赵昺为帝，新帝只有八岁。
由于硇洲粮少，宋朝廷派人到琼州征粮，海道滩水浅急，艰于转运，就取道杏磊浦运粮，雷州总管蒙古特派兵攻击运粮队伍，此时宋朝廷已认识到雷州半岛对硇洲岛的扈翼作用，派张应科、王用攻打雷州，以期取得一个巩固的根据地，多次交战拿不下雷州城，王用投降元军。宋军再次进攻雷州，张应科战败身亡。张世杰亲自率众攻打雷州城，城中绝粮，元军调钦、廉、高、化诸州粮以济雷州。张世杰无法，只好退军。宋值此已失去雷州半岛，硇洲孤悬水中，人多岛小，死守硇洲已非上策，于是宋廷于六月七日又迁往新会之厓山。至元十六年（1279年），张世杰决意和元军决一死战，结果战败，全军覆灭。杨太妃、帝昺和陆秀夫等人跳海，宋尸浮海上十余万，张世杰后来溺死于风涛，至此，南宋最后一息光芒也沉了下去，赵宋王朝沉入历史黑暗中，整个版图归元朝统治。
三、宋皇井与翔龙书院
我们去到硇洲岛的时候，已是2018年8月的一个周日，距那段历史已过去七百多年。在硇洲镇宋皇村的赤马村，当地朋友给我们讲解硇洲岛宋皇井的有关故事。据说小朝廷几十万人到岛上时，淡水缺乏，人们纷纷出去找水，有一匹马饥渴难耐，用蹄子刨开泥土露出清泉，士兵们在此深挖成井。现在这个井依然存在，并成为湛江市保护文物。从远处看宋皇井，发现它地势很低，旁边就是一片洼地，这也是宋人依势凿井的原因吧。旁边地势稍高处，有很多石块，据说，这些石头就是当年宋军筑城的材料。遥想当年，宋末两个皇帝都驻跸此处，附近又有敌军虎视眈眈，硇洲岛的城墙应该有一定的规模。
当地朋友介绍说，这里还有一个翔龙书院遗址，就在附近几十米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与宋皇井隔溪相望。溯小溪，穿林道，终于找到那个地方，书院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一个斑驳石碑伫立在萋萋荒草间，碑文已近漫灭，石碑背面，是现代人粘贴的一块大理石，石上的字已褪色，字迹难以辨识，用青草擦拭白石，草汁显出字迹，上面两行字分别为：“湛江市名址翔龙书院遗址”，下面四行是书院简介，再下就是落款。这么个小岛，当时突然多出这么多人，他们要生产生活，应该会留下很多遗迹，如宫殿、营房、水井、城墙等等。只是由于历时太久，加上保护意识不够，很多古迹都渐渐泯灭了。单就水井一项来说，一口井怎么会够用呢？应该有很多井同时存在才对。
四、尾声
对于宋末的士大夫而言，硇洲岛就像孤独的一滴泪。今天南方炽热的季风，早已吹干宋人曾经的喧闹叹息，南海浪花也淘尽那场绝世的恩怨情仇，但硇洲岛留下的历史故事作为一个典型的案例还会让世人不断提及。
平心而论，蒙军横扫天下，欧亚战场无往不捷，所到之处无不摧枯拉朽，南宋支撑这么多年已属不易，再者，将元朝雄才大略的忽必烈和南宋懵懂无知小皇帝相比似也欠公平，但是单单从南宋来说，自身确实也存在很多问题。一是决策草率，特别是投降给后来局势带来不可挽回的影响，造成元军“协宋帝以令天下”。那时宋疆域还有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两淮、四川等地区，完全可以藉此与蒙军周旋，但谢太皇太后的意气用事，造成后来很大被动。由于朝廷投降，一些抵抗力量相继散去，后宋降帝下诏全国各地停止抵抗，除少数地区外，南宋所属地区纷纷放下武器，承认元的统治地位。一些宋军试图夺回投降的皇帝以扭转被动局面，也没有成功。这给硇洲岛两位皇帝的中兴事业制造了很大困难。二是政策调整严重滞后，没有及时调整重文抑武政策。南宋武将地位低下，经常被斥责，在战斗中得不到有效支援和策应，往往只能自生自灭。1276年元帝有一次问宋降将：“你们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投降了？”降将气愤地说：“贾似道专国，每优礼文士而轻武臣，臣等久积不平，故望风送款。”在南宋权臣眼中无关紧要的武将，到了蒙军阵营中却猛如狮虎。就上文提到的水战而言，所谓蒙宋两军交战，实际很大程度上是原宋水军和现宋水军的交战而已。三是不该轻言决战。在敌强我弱情况下应机动作战，尽力打好小的战役，做好征兵选将、生产训练等细致工作。四是思想道德建设问题。宋代理学已成显学，但当权者只是“口是”而已，拉帮结派，贪污腐化，只图眼前快乐。学用分离，理学成了束缚百姓的工具。人们日渐迂腐，缺少实干精神，文中提到的陈宜中沽名而无能、张世杰忠贞而躁动，都是有一定社会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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