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不散的气味

阳江日报 2020-07-04 08:41

去年底,我出差厦门,在鼓浪屿邂逅了一家“气味博物馆”。但见货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满了白色和棕色两款透明的小玻璃瓶,瓶子里有一个存储气味的棉花球。你可以凭兴趣,选一个玻璃瓶打开盖子,凑上去闻一闻。这些瓶子里有我熟悉的泥土、森林的气味,那么自然清新,让我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代;还有让我愉悦的沉香、檀香的气味;更有令我不敢揭开盖子的“男人汗味”“狐臭味”等等。各种各样的味道,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

或许,每一种气味都有它的专属故事,可以让你想起某一个人或某一段岁月,可以勾起你埋藏心灵深处的记忆。正如那一刻,我嗅着“竹林”的味道,满脑子都是父亲,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行为举止,他独特的气味……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童年的时候,自然灾害致农业失收,村里出现饥荒现象。那年冬天,村民领到政府赈灾的救济粮之后,村子的空气便整天飘浮着蒸木薯干的香味,让我直咽口水。

我在同村一玩伴家里享受了几片香喷喷的木薯干之后,意犹未尽,便回家向父亲发问,全村人都有木薯干,为什么偏偏我家没有?母亲也责怪父亲说,家里连煮粥的米都没有了,你却还放不下面子去申请救济粮!

父亲微笑着说,咱家不用救济,我有饭你们吃便是。

那天傍晚,父亲把家里的糯米、花生、芝麻搬出来。他说,我来给你们煮糯米饭当晚餐。

母亲见了,很吃惊:哎哟,这是给春节做煎糍(过年点心)预留的,你现在拿来吃了,我们过年怎么办?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先解决目前的吃饭问题,到时再购回来。他脸上没有一丝忧愁,好像很有底气似的。两人争执了一会,母亲最终还是听父亲的。

于是,父母亲一起来准备这顿特别的晚饭。他们把花生、芝麻炒熟,一边用米筒把花生辗碎,一边淘洗糯米煮饭。饭刚熟,父亲均匀地撒入花生碎末和芝麻,然后加入花生油,食盐、葱花,搅拌均匀,这时已是香飘满屋了。但见纯白色的糯米饭在杏色的花生仁碎末、黑芝麻以及翠绿色的葱花点缀下,闪闪发光,饭气牵带出来的糯香、花生油和炒花生的香味,简直把人的食欲诱到了最大限度。

父亲笑吟吟地给我盛了满满的一碗糯米饭,我迫不及待地吃下去,但觉饭体软糯之中带着花生与芝麻的脆香,嚼起来香脆弹牙,满口生香。这时,我的胃已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机器,催促我快点再快点把这美味交给它,可舌上的味蕾却不同意,它要我细嚼慢咽、慢慢品味,它要我把这珍贵的美味永远留在它的记忆里……

接下来,我家吃红豆饭、玉米饭、小米饭……在别人吃救济粮的日子里,父亲说到做到,没有让我们缺一顿饭。可他却把家里预留做种子的粮食都用光了。

敢把种子吃光,父亲是有底气的!因为他有一双巧手,能编织“疍家帽”。这种帽子以竹子和粽叶为材料编织而成,可以遮阳、挡雨,这是当年渔民们出海的标配。我家近海,不愁销路。而且许多农人也喜欢戴“疍家帽”。五天一轮圩,父亲每个圩日都风雨无阻地出来卖帽子。为了解决一家七口的吃饭问题,父亲所有的工余时间都几乎用来织帽子赚钱。许多时候,他甚至通宵劳作。我知道,父亲好强,他不愿向政府申请救济,而为了家人能吃饱饭,他得更加努力。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还给我们做过许多美味。

春冬季节,父亲经常给我们烹鹅。阳江人习惯饲养黄鬃鹅,黄鬃鹅皮薄肉厚,甘香不腻,誉满南粤。那时,我家一年养好几批鹅,春节鹅、二月鹅、清明鹅、冬至鹅,养的鹅数量不多,一般自产自销,不时宰杀一只来当肉菜。父亲最了得的烹鹅技法是做炊鹅。炊鹅配料简单,只需适量的花生油、精盐、白砂糖、生抽、料酒、大茴、蒜苗等。父亲将黄鬃鹅宰杀除毛,剖开清出内脏洗净晾干,接下来便把配料均匀地涂抹在鹅身内外表面,腌渍约半个小时,然后盛在大铜盘中,放在锅中隔水猛火蒸40分钟便可斩件上桌了。这时的父亲从我身边经过,总是带着一股浓郁的炊鹅味,让我跟着他不停地吸鼻子。父亲制作出来的炊鹅,清香不浊、浓淡相宜、食而不腻,唇齿留香。

阳江人讲究“冬吃鹅肉夏吃鸭”。夏日炎炎,酷暑难耐。然而,这样的日子,对于年少的我来说,也有可期待的时候,那就是“圩日晚”。因为每到圩日,父亲总会从集市中买一只鸭回来。夏天的鸭肉,皮薄肉嫩,清香鲜甜,搭配新鲜竹笋来炒,非常美味。那时,父亲一般下午四点多从集市回来。一回来,他便风风火火赶制这道百吃不腻的美味佳肴。他宰鸭除毛,斩件(一般斩成大小均匀的小块)备用。然后把竹笋切成薄片,放在滚水中焯一下,过冷河备用。

一切用料准备就绪,热锅里放上花生油,倒姜丝和鸭件,猛火爆炒,待鸭件上的血水消失,便倒下竹笋一起翻炒数下至汁液干爽,然后焯下少许水,盖上锅盖,滚五、六分钟后,撒下葱段、豉油搅匀,一盘美味佳肴便可上桌了。有时遇到较难拔毛的鸭,父亲制作这道菜会花较长时间。只见他蹲在天井中,专习致志地拔鸭毛,好久都未能完工。天色早已暗下来了,而父亲却浑然不觉。母亲会在旁边叨唠:“多吃多奔波,无吃拾来坐。”(多吃多累的意思)听到这些言语,父亲会笑着站起来说,今天手气不好,买了只嫩鸭,毛筒太多,难拔干净,剩下的鸭毛当菜了……那时的父亲,看起来有点无奈,有点不耐烦,还有点疲惫,但当他把那盘竹笋炒鸭端上餐桌时,父亲又香喷喷地充满快乐。

秋高气爽时,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晒腊味。假如傍晚走上天棚顶,会发现全村每座房子的房顶上,都用竹篙支起小竹排,竹排里挂着一串串腊猪肉、腊鸭、腊鸭脚包等腊味。我家的腊味一般过了九月重阳节便可以享用了。而此时,家里的小菜园里,母亲种下的芥兰苗生机勃勃、翠绿壮硕,已到了收获的时候。于是,寒风习习的秋冬季节里,有许多夜晚,我们一家齐齐围坐在餐桌边,等父亲端上大家最期待的一道菜——腊味炒芥兰。但见芥兰青翠欲滴,大小均匀的腊肉或腊鸭片薄薄地泛着油光,整碟菜蒸气袅袅,满屋生香,令人食指大开……

父亲重视吃,总是喜欢制作美食,这让他成了乡里小有名气的土厨师,亲友们办喜事,都喜欢邀他来掌厨。比对邻里,我家的伙食算好的。就算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物质贫乏的时期,我们不但没饿过肚子,还常有机会享受到美味。我知道,这一切,全靠父亲付出更多的劳作和汗水。父亲总是特别忙,忙得没日没夜的,有时我半夜醒过来,发现他还在忙赚钱的营生……

当岁月流逝,许多人和事已在时空中渐行渐远,甚至消失殆尽,但在我的记忆库存里,总是飘荡着一些令我愉悦的美食之香和给我精神力量的阳光之气,这是属于父亲的气味!这些气味氲氤于我的灵魂深处,伴我走过岁月的万水千山,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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