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旧“树”
□ 关 波
题记:上世纪七十年代,故乡那些生长在海边的红树林一望无涯,那些依傍在村背的朴树参天蔽日,那些在榕树下聚散的故乡人形象鲜活。几十年过去了,但童年的记忆萦怀难忘。旧“树”重提,是对消失了的儿时景象的一种纪念,也是对我们曾经不敬畏自然、不注意保护环境的一种自赎吧。
◎ 榕 树
我的家乡是阳西溪头大成埠村,村里有几棵大榕树。在“楼仔”(民国时期建的地主楼)后背有两棵,一棵直生,树枝向上散开;另一棵在旁边,枝杆斜斜地向北生长。两棵榕树挨在一起,但不是连理同根的。直生的枝杆茂密,绿叶珑璁;斜生的像弯腰的小老头儿,小孩子们常常爬上去骑着玩耍。这两棵榕树很像一对老夫少妻。“少妻”树结满果子,麻雀、相思鸟吱吱喳喳地在枝叶间飞来跳去,地上落满了熟透的果子。
村的西边还有两棵榕树。一棵在鸭塘边,枝杆龙钟,已有很大年纪了。在我的印象中,它的树冠不大,枝叶不多。另一棵是在鸭塘的坡顶上,枝杆盘曲,虬髯飘飏,绿叶婆娑。夏天,爽风飒飒,村里人都喜欢在树下乘凉。举目南望,是一片无际的稻田,日光走荫,像跟着清风追赶那千重稻浪。收破烂的叮当佬喜欢在树荫下歇一歇,顺便卖他的麻糖。男人聚在榕树下,蹲在树根上轮流吸着水烟筒,乐此不疲。剃头,是榕树下一件重要的事情。剃头佬是邻村的父子俩,那时候剃头不用付钱,由生产队为剃头佬记工分。去趁墟回来的大人,也先要来到这里坐一坐,讲一些奇闻秩事。如果买回半斤八两的肥猪肉,必定不抄近路回家,大摇大摆地拿着草绳绑着的那块猪肉,来到树下的人群中,把猪肉吊挂在树上,让大家都羡慕他:知道他晚上吃米饭(当时不是每天都有米饭吃的),且有猪肉做菜。
要说独木成林的那种大榕树,也有,在墟镇(当时叫“公社”)的市场路口。这一组高大的榕树,中间的母树特别粗大,要好几个小孩手拉手才能环抱得住,两边生长着几棵壮茂的子树,树身上有横着的枝杆连接着,像母亲手拉着几个儿女,枝叶茂盛,浓荫蔽天。大榕树的四周用砖石砌好,围绕着。树下有砌筑的桌子和凳子,供人们在树荫下乘凉、聊天。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独木成林的大榕树下,是一个特别热闹的场所。摆武档的,耍猴的,卖老鼠药曱甴药的,摆中草药的,卖粉皮碌的,卖虾的,各种营生都有,人来人往,吆喝声不绝于耳,成了一个大闹市。卖老鼠药曱甴药的商贩打着竹板,和着节拍,高声念着永无尽头的词儿。粉皮碌和虾是家乡特有的小吃。虾(或者墨鱼)是在米粉糊里放上鲜虾(或者鲜墨鱼),拌上葱花,在镬里油炸而成,现炸现卖。虾五分钱一个,家乡人说到某一物品便宜,常常这样类比:“不值一个虾钱。”
◎ 朴 树
村背有一片雪白的沙岗,种满了连片的木麻黄树。这一望无际的硅沙林带,是我们小孩子喜欢玩耍的地方,勤快的小孩则经常钻进树林里耙松毛(木麻黄的针叶,晒干当柴火用)。木麻黄树紧挨着村边树林,村边的树木都是高大的乔木,主要有朴树、苦楝树、木稔树、榕树,等等。木稔树有乳白色的液汁,木质软韧,易吸水,宜雕刻印章,花开得很美,有粉红、纯白、鹅黄,一场雨洒过,落英缤纷,铺满地面。
村边树林里最多的还是朴树,围绕了整条村背。不知这些朴树是哪一代先人栽下来的,也许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吧,有的树龄过百,实为古树,它们立地参天,枝桠密布,浓荫铺天盖地。夏天在树下乘凉,蝉声长鸣,爽风习习,十分惬意。有几棵朴树特别高大,几个小孩子手拉手都抱不过树头,有的树头上生有大洞,可容纳三四个小孩,下雨的时候树洞里会长出一层层的木耳和一丛丛的蘑菇。
朴树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一种诱惑。这种落叶乔木,随着春天的来到而长出叶芽,一场春雨下过,无数的米黄色小花便开满枝头。春意正浓的时候,树下落满了细小的花瓣,而树上则长出密集的小青果,果子像米粒那么大。清明节过后,小青果圆了身,我们小孩子就高兴了,都迫不及待去摘那些小果,用来做子弹打枪玩。这种枪是用竹子做的,有两种,一种叫“单响”:选一节手指大的竹子,眼大的这头放“子弹”,用一条适中的竹棍子把“子弹”顶到竹子眼小的那头,再装“子弹”,快速地顶进去,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原先的那颗“子弹”就会射出去,如此装一粒打一枪,循环往复。另一种叫“双响”:在“单响”的竹子上捆着一个竹筒,有眼相通,在竹筒里装满“子弹”,源源不断地掉进竹子膛内,可以连续地打,很有机关枪的味道。我们小孩子很喜欢玩这个,分成敌我两方,你攻我守,劈劈啪啪,可真像打仗那回事,乐不可支。家乡人把朴树叫做“啪子树”,可能与这种游戏有关。
到了夏天,朴树的果子由青变黄,由黄变红,红透了的果子可以吃。我们小孩子就不玩打仗了,都去摘那些果子来吃。这种果子比绿豆大一点,熟果颜色鲜红,味道清甜,中间一个小小的核儿,用力一咬,“啪”的一声就破了。小孩子吃这种小果,有声有色有味。在食物匮乏的年代,能解馋的朴树果特别受到我们小孩子的青睐,成了难得的美食。我们知道哪几棵树的果子最好吃,并且专为它们起了“花名”,比如叫“隆龟仔”(树杆驼背)、“灰窑”(树下有烧灰的土窑)等几棵朴树,必是我们首选的“品牌”,它们结出的果子颗粒大、圆润、肉厚、味道纯正。为了采撷细小的朴树果,不少小孩子从小就学会了爬树,能像猴子一样一会儿就攀爬到高高的树顶上。有的家长担心孩子摔下来,追来到树下向老是不听劝告的孩子叫骂。那树上的小孩藏身枝叶间,不知什么时候已攀爬到另一棵树上,坠低树枝,溜到地上逃走了。
◎ 红树林
一条长龙般的海堤蜿蜒延伸,像巍峨的长城卧在海边。爬上堤顶,看到的就是一望无边的万亩红树林。那一种满眼的碧绿,让没有看见过红树林的人感觉眩晕,知道什么叫做海上森林!退潮时,看得最真切,红树林随着海风摇曳,荡漾万顷碧波。涨潮时,海浪拍打着红树林,海水一直冲到海堤边,有些红树林被淹没了,但还有很多露出墨绿色的树顶,一丛一丛的,像海底里隐藏着千军万马。等到潮水退了,海里又是无边无际的闪着光亮的绿,并且绿得更加葱茏,更加抢眼。
红树林一般都是一人多高,树种主要以桐花树、秋茄、白骨壤、红海榄、黄槿等为多,家乡人习惯把上述的一些树统称为“海朗树”,它们长得很茂密,很多地方是无法通过的。树头生满气根,像章鱼的爪,长满蚝和肚脐螺。树下淤泥里有无数的小洞和小沟,里面生长着无数的螃蟹、青追鱼、狗跳鱼和腾鳝。青追鱼和腾鳝是我们这里的海上特产,是用一个一个小竹笼来装捉的。小竹笼的出口用木塞塞住,底部是漏斗形的进口,鱼和鳝只能进不能出,笼里放上“饵头”(一般是小虾)做诱饵。退潮的时候,把竹笼横放着固定在红树林的树根旁、淤泥上,用高高的竹片竖立在竹笼旁边以作记号,等第二天退潮了来起笼,笼子里面就满是鱼和鳝了。淤泥上密密麻麻地爬着极多的小螃蟹,见到有人进来就一哄而散,慌里慌张地逃进那些小洞里或者藏匿到树根下。成群结队的白鹭和不知名的海鸟觅食于河边的滩涂上,或栖息在高大的红海榄树上,远远听到人的响声,鸣叫着飞往更加深远瀚渺的树林深处,留下一窝肥硕的海鼠到处乱窜。
红树林向海的外面,是一大片平缓的浅海滩涂。退潮的时候,人们来这里捉鱼耙螺,必须要穿越红树林。红树林里面有着纵横交错的河汊,退潮的海水顺着河汊急急地向大海里流去。有的河汊很小,是支流,两旁密密麻麻的桐花树的枝叶紧擦着人的手臂和耳朵。有的河汊很开阔,属于主河流,两边淤泥高高的,上面长满高大的木榄树和秋茄树,人走在下面,像走在海里的峡谷中。河水下面有很多深沟、深洞,有的地方还有漩涡,不熟悉这里水路的人是极易遇上麻烦的。小孩子必须要紧跟在大人身后,才敢进入红树林,走上一条河汊刚转过一个弯,便不辨东南西北了,两边的树林遮蔽了天空。去海是要赶时间的,急速地走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流,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弯,不知穿越过多少连片连片的树林,终于来到了一个长满青草和鲎藤叶的沙墩上。歇上一会儿再继续前进,等来到第二个沙墩时,才算是真正走出红树林,来到一片浩瀚的浅海滩上。
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些,是为了说明那个时候红树林的辽阔和茂盛。红树林里面固然是一个聚宝盆,正因为有了它,依附在它身边的那一片广阔的海滩,则成了无以伦比的“鱼仓”。鱼的种类很多,数不胜数,比如鬼婆、龙利、沙钻、马鲛、牛尾、鹤针、羊鱼、鲳鱼、追鱼、带鱼、尖头鱼、狗棍鱼、白饭鱼、三牙鱼、青运鱼、青鲳鱼、红三鱼、鼻涕鱼、黄皮头、鱿鱼、章鱼、墨鱼,等等。还有腾鳝、簕鳝、白鳝、油鳝等鳝类,花蟹、肉蟹、膏蟹等蟹类,白虾、花虾、赤虾等虾类,还有极多的虾婆和奇特的鲎。捉鱼的方法有多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开始退潮的时候,用网在海滩上围一个大圈,等海水退得差不多了,那些成了瓮中之鳖的鱼便在网内活蹦乱跳,人们用装有木柄的网兜(我们称之为“缴”)捉进箩筐或大竹领(装鱼的竹笼,有漏斗形的盖子,能阻止螃蟹和鳝出来)里。这种方法叫做“塞围”,由集体组织。捉鱼的方法还有“推辑”和“打帘仔”,是由单人或几个人在海滩上的河汊或水洼里进行。“推辑”是在水到肚脐下的河汊里干活,用两条长竹杆做成“×”状,捉鱼的那一头装上网,成为一个大“V”,手推的这一头是一个小“V”,张开的大“V”可大可小,像一把巨大的剪刀在海水里推进,鱼虾蟹鲎尽收网底。“打帘仔”是在水深到胸口的洼地里进行的。用一种上疏下密的丝织网在海水里拦腰截断,然后在两旁用竹篙击打海水,把鱼儿往网里赶,让大鱼小鱼都卡在网眼上。
一望无际的红树林,滋养了丰富的白蛤、沙螺、南风螺、指甲螺、辣螺、肚脐螺、牛耳螺、鸡蛋螺、猪肚螺、花甲螺、扇贝、毛蚶、丝蚶、蚬等贝类。指甲螺是我们这里特有的,为最上乘的贝类海产品。这里还盛产沙虫和泥虫,它们的肥美同样远近闻名。
红树林还滋养着无数的海滩生物(植物),比如现在已经绝迹了的婆耳和海菜。这两样宝物,我相信很多人都不认识。把婆耳形容成海滩上的蘑菇就很形象,它们一朵朵、一丛丛、一堆堆地生长在半是沙半是泥的海滩上,举目所见,到处都是它们伏在滩上憨厚可爱的样子,夏天尤其多,也长得特别肥厚。婆耳可做上等的肥料,家乡人习惯捡来用作栽蔗栽芋的基肥,有了这种肥料,蔗、芋必定长得十分茂盛。海菜是一种珊瑚状的胶质植物,不断地分丫长枝(不长叶),爬在海滩上延伸。这种海菜绝不是现在说的那种绿色的薄膜状的海菜,它是枝条形的,浅褐色、淡青色、半红半紫色都有,半透明,分桠附在海滩的泥沙上生长,样子生气勃勃,很美。这种海菜可食,饥荒年代曾成为家乡人的裹腹之物。
这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红树林。红树林防风阻浪,带来了一方乡土的平安吉祥。红树林敞开宽广的胸怀,带来了一湾海域的富饶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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