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湾区的诗意栖居
源头（国画）曾嵘画
●熊育群
粤港澳大湾区的人文精神非常深厚，既有古代悠久的历史文化，也有近现代的文明转型与今天的改革开放，以其鲜明的海洋文化特征，形成了具有包容开放、多元共生的文化性格和开放进取的人文精神，为湾区留下了十分丰富的历史文化遗产。
探寻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可以看到2000多年前阿拉伯人从阿拉伯海、红海出发，进入印度洋，一直航行到南海的珠江口。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航海技术与最庞大的贸易网。那些远航的大船，被中国人称为“波斯舶”。在西方地理大发现之前，一个以印度洋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运行了1000多年。世界历史并非始自航海地理大发现，那只是欧洲的视角。中国丝绸是印度洋体系的纽带。宋元后则是瓷器。两宋时期中国人开始建造大型船舶，航海、造船、贸易，规模超过了阿拉伯世界。明代郑和七下西洋震惊了海内外。中国船舶开始垄断中国至印度的航运……摩洛哥的伊本·白图泰，公元1346年来到中国，他到达了广州。在他的《伊本·白图泰游记》中，写到了广州制造的大船，“有十帆，至少是三帆。帆是用藤篾编织的，其状如席”。
2017年，我到了约旦商队城镇佩特拉（Petra），它是一座公元前一世纪的古城，两百年前被瑞士人发现。奈伯特（Nabatean）人将这座古城建在沙漠与撒哈拉山脉深处。这里是一条重要的贸易通道，它连接的正是罗马帝国通往岭南的海上丝绸之路。佩特拉当时十分繁盛，丝绸、乳香、药材和香料由商队运抵这里。
广州黄埔港1400多年前建起了一座南海神庙，庙内有一尊黑人泥塑像，他身穿中国官服，手搭凉棚，双眼圆睁，眺望着远方。他名叫达奚，1000多年前随商船来到广州。因为思乡，他立化在海边。人们将其厚葬。广东阳江打捞出的南宋沉船“南海一号”，船上有一根粗大的金腰带和一个金戒指，形状都是阿拉伯风格，船主可能是一个高大的阿拉伯商人。
阿拉伯人、黑人早在唐代就已把他乡当故乡，那时定居广州的“蕃客”人数达到10万之众。他们经商，学习中国文化。“与华人错居，相婚嫁，多占田，营第舍”，“或取科第”，落籍广州。史书称为“住唐”。伊斯兰教圣人穆罕默德派门徒4人来华传教，大贤赛义德·艾比宛葛素唐贞观初年抵达广州，建造了怀圣寺与光塔。他归真后葬于广州清真先贤墓。南越王博物馆，出土了西汉时期的波斯银盒、玻璃碗、古威尼斯钱币等。
海洋对岭南的影响巨大而深远！这里，我提出一个“广东人的太平洋”概念，这不只是太平洋上繁忙的商贸，不只是郑和下西洋的壮举，不只是郑芝龙、郑成功父子船舰对于南海的掌控，他们甚至击败过荷兰的无敌舰队，更有民间的航海壮举！早在19世纪50年代或者更早，广东海上疍家人就完成了横渡太平洋的壮举，7条红色大眼鸡渔船，沿着洋流，从广东航行到了美洲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那时，这条海岸还属于墨西哥。当1848年1月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2月就有广东人两男一女到达那里。香港是各国轮船的码头。广东人作为修建美国太平洋铁路的重要劳工，参加了横跨太平洋与大西洋的铁路修建。这条改变美国的巨大工程，缘于与中国的贸易，太平洋铁路开通的第一列货车运送的就是来自中国的茶叶，也有赖于广州十三行美国商人的投资。世界大历史都有广东人的身影。
粤港澳大湾区有加拿大村、巴西村、牙买加村、哥斯达黎加村、洪都拉斯村、巴拿马村，这些整村移民出国的村庄遍布湾区，有一个村移民去了14个国家。一个华侨中学的校庆，代表来自于世界各地。这里连接的是一部世界近现代史，是一个全球化的生活与缩影。
粤港澳大湾区是太平洋的湾区，譬如从文学来讲，我们都知道边塞诗，广东同样有非常重要的海洋诗。汉代诗人扬雄的诗歌《交州箴》记录了汉朝与中南半岛上的越裳国交往历史。六朝时期南海人张贾、晋人冯融、南朝侯安都均以善诗著名，开“吾粤风雅之先”。海上丝绸之路到了唐代，其繁荣景象无法想象，一大批诗人创作了与此相关的诗歌，如张九龄的《望月怀远》、杜甫的《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张籍的《昆仑儿》、元稹的《送岭南崔侍御》、刘禹锡的《南海马大夫远示著述》、白居易的《送客春游岭南二十韵》等。阿拉伯世界名著《一千零一夜》关于辛巴达历险记的篇章，是当时阿拉伯航海家经历千辛万苦，从海路航行至唐朝的写照。
香港、澳门把英国、葡萄牙的文学融合到了大湾区里。贾梅士这位葡萄牙文学史上最有名望的诗人，他曾在澳门工作和生活，创作了代表作《葡国魂》，这无疑对澳门有着重要影响。大湾区的历史、文学是东方最早带有全球性的，是中西自然融合并产生了历史演变与传承。
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精神之花。历史是一个民族的来路，是人文的根基。传统则是文明的结晶。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我们精神的皈依。它表征了民族文化的特质与文化立场。我们要学客家人一样守住自己中原文化的根，正是传统之根让一个迁徙中广布四海的人群凝聚为民系。
岭南文化是原生性文化，其源头来自农业文化和海洋文化。土著文化吸纳和融汇中原文化、海外文化，形成务实、开放、兼容、敢为人先（创新）的特点。大湾区主体文化是广府文化。共同的历史与民系造就了大湾区人文元素的同质性、中西文化的融合性和创新引领性，孕育出深厚的人文精神。粤港澳近现代历史与体制的不同，又造成了文化的差异性。从康梁变法、何子渊的教育革新到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湾区充满了超越“传统导向”的进取精神，尤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充满了人文精神。自由、平等、博爱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湾区人一次又一次改变国家因循和传统的革命：辛亥革命、二次革命、护国运动、北伐战争……每一次革命都是人文精神的一次进步。改革开放新时代，革新意识、商业意识、务实意识和平民意识，特别是市民文化显著。
人文精神强调人的主体性，尊重人的价值，关心人的利益。远在春秋时期中国人就具有人文精神。大湾区背景下，高科技发展中，我们须高度关注人。个人是渺小的，竞争压力、生存压力有增无减，人的价值必须得到尊重，人的主体性更须突出。我们要追求一种诗意的栖居。我们不必艳羡西方的物质文明，而鄙薄我们更高层级的精神文明。我们需要警惕商业文化、生产文化无节制的漫延和泛滥，不能听任资本力量的左右，警惕把人变成经济动物的环境生成。我们要创造更加符合人性的更高级的文明。我们应有海洋一样的胸襟，有大海浪花一样绽放的自由，激发出人性的美和善，在审美、人格精神向度上不断提升。因而，精英文化不应受到排斥，相反，她应该成为大众文化的引领。只有她才能打造湾区的文化精品，塑造和丰富湾区的人文精神内涵。大湾区的全面进步，需要人文精神作为深层次动力支撑。国际一流大湾区的现代文明也应是世界一流的。
我们要挖掘这片土地深厚的人文与历史，使之融合、新生，让民主法治、自由平等、公平正义、多元包容等人类现代文明的价值观念和社会形态成为湾区的核心要素。通过我们的努力，我相信，一个国际一流的具有浓郁岭南特色的人文湾区将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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