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竞生与省立金山中学
孔令彬
编者按:
今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名人张竞生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纪念。据悉,韩山师范学院文学院孔令彬教授主要负责编纂的《张竞生集》(十卷),将由北京三联书店公开出版发行,这是对这位潮汕先贤的最好纪念。
今天,本报推出孔令彬教授的《张竞生与省立金山中学》,以飨读者。
1920年冬,博士毕业一年多的张竞生仍逗留在欧洲,丝毫没有着急回国的意思,但一份来自家乡的电报,时任国会议员广东省政务厅厅长的邹鲁代表潮属各县议员敦请张竞生尽快回国接掌潮州中学堂(1921年改为省立潮州金山中学堂),以避免学校如同省立韩山师范学校连同资产一起被收归省管的命运。约在11月底,去国已有九年之久的张竞生终于回到了广州,并向省政府接受任命书。期间因为一些小插曲而意外开罪时任省长的陈炯明,最终只得到了代理校长的职衔。不过,张竞生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于本年底走马上任接掌了混乱中的金山中学。
根据金中学生唐舜卿、邝国祥以及张竞生本人的回忆,在执掌金山中学不到一年时间,张竞生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
其一、加强师资队伍建设,整顿教风。通过亲自下堂听课,调查了解学生,张竞生大胆革退一些不合格、不称职以及不负责任的老教师,聘用一批年轻而又富有活力的师资,尤其还吸收了几位海外归国的留学生。譬如,潮汕地区著名革命家李春涛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就被聘请为教务长。同时改革教学内容,去除不适应时代需求的授课内容,增加外语、算学、生物、体育等实用课程。由于新教师的加盟以及注重课堂教学方法革新,给原本死气沉沉的课堂带来了一丝新鲜空气和生机。
其二、关爱学生,注重校风校纪,整顿学风。针对金中学生纪律散漫,不少学生住在家里或干脆租住学校附近,张竞生则采取集中管理措施,将学校宿舍乃至食堂修葺打扫一新,规定除了城厢外,所有学生一律集中住宿,集体就餐。张竞生与其他教师以身作则与学生们一同用餐,同时加强巡查管理,使学生一改以往散漫习气,面貌一新。张竞生不仅自己经常深入课堂或学生寝室,而且还常常利用课余时间在学生面前发表演讲,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开阔学生眼界,鼓励学生上进,追求美育、科学与民主。另外,注重学生体育锻炼,以求改变学生体格乃至精神面貌,也是张竞生在金中时期一大特色。
其三、招收女生,开潮汕男女同校先河。张竞生一贯主张男女平等,反对传统中国的男尊女卑思想。当1921年4月12日广东省颁布《男女同校令》之后,张竞生立即就行动起来,向社会发布文告招收女子入学。通过考试入学的第一批女生共八人,分别是翟肇庄、戴若荀、戴若萱、张惠君、翁文璧、张文彬、蔡述秋、唐舜卿。八人中的翟肇庄是潮州城南小学历史上第一位女教师,翟老师后来继续深造,在中国大学毕业后到韩山师范学院教授生物,直到前几年才去世。
其四、不畏权势,清理校产。金山中学前身金山书院原为地方官办,历来潮州府拨付甚多。1903年改制之后,尤其民国以后,趁着时局混乱,一些校产逐渐为地方豪绅所把持,从中渔利,而金中自己则经常财政吃紧,入不敷出,为历任校长所头痛。张竞生当初临危受命是为了不让这块肥肉被省政府所侵吞,但现在面临的则是校产为地方豪绅所侵吞,如不及时清理整顿,不仅学校日常经费成为问题,而于将来之发展则更无从谈及。于是张竞生不顾个人得失,立意清理各项资产,厘定权属,尤其是厘清了位于汕头茭定地大片房屋资产的权属问题,为金山中学继续办学保存了一定的经济基础。
除了上述这些具体的行动外,作为一个受过西方现代教育洗礼的哲学博士,张竞生还思考了一些当时属于极其超前的问题。譬如,他到金中两个多月即把自己对于当时国内中学教育存在问题的思考上书给教育部:《改普通中学制为分科中学或选科中学制的商榷书》(1921年第8卷7期《教育官报》)。文章直指当时中学制教育存在的几个问题:课程设置务虚多不够实用;不能发达各个学生独具的才能;功课时间太多有伤学生脑力。而他提出的对策便是在高年级进行适当的分科与选科。这个意见书很快就得到了教育部批复:“请愿书已悉,所陈改良中学校学制各节尚有见地,应送交教育调查会以备参考。”可惜在当时混乱的中国,这样的提议自然也就没有了下文。张竞生在掌教金中期间,还做了一件引起社会轩然大波的事情,他在汕头某报纸发表文章竟然公开讨论制育也就是计划生育问题。在世人看来,这不仅与他身为校长的身份绝然不符,况且在当时落后封闭的中国尤其是潮汕,公然讨论两性以及生育问题,显然是有悖风化,甚至在某些封建保守势力看来,简直有点大逆不道了。他也因此被人送上“卖春博士”的头衔,遭到几乎全社会的口诛笔伐!再加上整顿校产得罪了不少地方绅商,辞退某些老教师一力开创新风气又得罪了部分知识界,等到发生一个学生偶然溺毙韩江的事件,终于酿成了一件纷扰不息的社会公共事件——于是罢课、投诉、告状、造谣等轮番上演。他们的目的是务必要赶走这个“害人精”博士校长!
虽然有着省里大员的支持,也有部分年轻教师站队,但抱着“教育救国”十分具有浪漫气质的张竞生还是疲惫了。于是他退缩了,在1921年那个孔子诞辰日前夕,他公开发布告别书,选择了离开。其《临别赠言》云:
别矣金中学生!吾与诸君,聚首数月;时时言去,至今始能!非敢忘情金中;实望跳入世界旋涡,与之偕亡!或到西北旷野之区,寻殖民地!勉哉诸君!努力学业,砥砺品节!别矣金中职教员!认真进行,以竟全力!别矣校佣,夜学勤习,以成美格!别矣金中佃户!我虽去,而继之者整顿宗旨不少变!别矣潮州父老!维持厚德,感激不忘!别矣岭东青年!国事驰驱,不背后约!别矣汕头报界!吾回时,将不忍看岭东之陆沉!别矣别矣!亲友仇讎!同一握手!前途珍重!
九月二十七日
多年后,张竞生回忆起这段金中往事也是感到十分可惜,说如果他当时有一点教育家风度,就应该在整理校产之后,与别人一起努力,在金中基础之上为家乡办起一间近代化的岭东大学。在这方面他确实感觉辜负了潮州乡亲父老!
离开金中不久的张竞生很快就接到了来自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聘书,成为北大哲学系年轻的教授。五年北大,张竞生活得风生水起,出版了多部专著,发表了数十篇文章,成为北京乃至全国文化圈里的名人。但1926年《性史》的出版,使他一下子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成为他人生又一次重要的转折。面对北方保守势力更凶猛的攻击,他再一次选择了离开。本来广州是他的下一站,但显然开放包容的上海更容易接纳他新奇的思想。在抉择广州抑或是上海之间,他顺便又回了一趟阔别五年之久的故乡,与金山中学又一次发生了联系。
具体情况是这样,根据《金中周刊》的报道,张竞生是1926年7月17日抵达汕头,同日下午,便到了潮州金中附小参观。7月18日上午,张竞生在潮州金山中学为师生们作了题为《在那时做那事》的演讲,并赠送《美的社会组织法》一册予金中图书馆。张竞生此次的金中之行,根据笔者考证当是应时任金山中学校长杜国庠的邀请。杜国庠(1889—1961),广东澄海人,早年留学日本,与郭沫若、周恩来等相识。归国后任教北大,与张竞生同事,不过杜是在经济系。由于同为潮汕人,二人在北大时接触颇多(北大广东同乡会活动)。1925年春,杜国庠嫡母病重,杜即辞去北大教职返回澄海,不久出任澄海中学校长。1925年秋冬之际,广东国民政府军东征抵达潮汕,潮汕地区迎来了大革命时代的第一次高潮,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本年底,杜国庠又在周恩来的推荐下出任了潮州最高学府金山中学的校长。
讲座时由于已经放暑假,前来听讲的人似乎不多。张竞生讲演的题目是《在那时做那事》,他开宗明义:“我们须知站在什么地方,碰着什么时候,就应当做什么事情,以学生方面而论,现在中学生在校求学,应做什么事情呢?大概可分为学问、办事、情感三种。”接下来他沿着情感的学问、情感的办事、情感的性欲三个方面逐次展开。讲座中,他鼓励学生多发展创造性才能、多读一些文学著作;办事方面能力的培养,结合当时金中最迫切待要解决的清理校产一事,他鼓励学生走上街头去宣传、去游行,以向对方乃至官府施压;至于青年人的情感性欲方面,他认为中学生虽富有情感,但很多人任意索性用得太过滥,不懂得因势利导,他指出大家应该多关心处于艰难时期的家国之事。张竞生的演讲贯穿其中的核心词语就是“情感”二字。“中学生是创作者,富有情感,对于学问办事性欲三端,当努力的使其情感化,而成为情感的学问,情感的办事,情感的性欲。我敢断言一句:非情感便无从得到真正的学问,做起伟大的事业,享受美满的性生活。”讲演效果如何,由于《金中周刊》未做进一步的报道或评论,我们不得而知,但以今天的眼光看,其第三部分专讲性欲在当时还是很有些大胆与超前,这也符合当时张竞生自己的人生思考方向。
此次逗留家乡的一个多月,张竞生主要居住汕头,并在汕头《大岭东日报》连续发文支持当时金山中学如火如荼的校产清理工作:《怎样保存与扩充“金中”校产的办法?》《胡为乎来哉——金中佃权维持会?》《胡为乎来哉?——金中佃会一封书!》《胡为乎来哉?——金中佃会的启事!》。张竞生以前金中校长身份,将问题追根溯源,火力全开,直指当时新成立的所谓“金中佃权维持会”,揭露其虚假面孔!非常痛快淋漓!而领导此次校产清理工作的正是现任校长杜国庠,两位都是留学生,亦曾是北大的同事,两人在金山中学的办学历史上亦都曾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有大体一致的目标:在办好金山中学的同时,力争把她升格为潮汕地区第一所大学!“以上所说的如能做到,则我们可望于数年内把金中改为潮州大学,计内设水产科(以珠池肚为校址,并兼设造船坞一所),农林科,文科,商科(以养成南洋领袖人才为宗旨)与法政科。并希望建设许多新校舍及适当的仪具图籍,与聘请许多好教授以便养成一班好人才。”(张竞生《在那时做那事》)但这个愿望于他们俩谁都没能够实现,殊为憾事!
1926年以后,不论是张竞生个人,还是我们国家都处于一种剧烈的变动当中,而张竞生的生活圈子再也没有与金中发生过关系,直到二十年后抗战的结束。1945年底,在饶平凤凰山坚持办学多年的金中终于搬迁返回潮州城,只是由于原金山校址在日军占领时期被日人破坏严重,学校只能暂时借住开元寺上课办公。1947年,随着形势逐渐稳定,学校及地方一部分别有用心之人不断鼓动金中管理层变卖原有校外资产,重新在金山校址上大兴土木,建设所谓“美丽金中”。这一建议还获得了广东省教育厅的支持,但潮属地方许多有识之士纷纷发文反对。饶宗颐、翁东辉看到的是在金山顶上大兴土木会破坏上面许多固有之文物(实际已经破坏了不少!)。张竞生的朋友金中教师杨睿聪则直接上书广东省教育厅长,陈述不可行之各款理由,张竞生也在《大光报》上发文呼应——《反对变卖金中校产——响应杨睿聪先生》(1948年1月23日)。文中张竞生直指有些人包藏祸心:一方面意图借承包建筑工程谋取相当利益;另一方面则有借机低价收购金中资产,甚至变相侵吞校产之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资产是金中将来发展的依靠和命根子!“我人今日不此之务,而唯以大建筑为能事,一动手就要八百亿元,就将全部产业变卖净尽,在当事人也算痛快了事,可惜我们的金中"命根子"从此就永远呜呼哀哉了。故凡潮属有心人当起来力争,断不肯让这个全潮性的教育命根子,断送于彼辈之手。”对于学校建设问题,张竞生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一、向潮人捐题;二、捐题不足时,由省方补足;三、省方不能时由潮属各县认足;四、上各法办不通者,暂时金中在开元寺不搬,而将校产整理得其余资,陆续建设新校舍。”在不少潮人的一片反对之声中,金山中学管理当局最终还是采取了类似于张竞生的办法,没有变卖原有校产,而是用小步慢跑的方式逐步改造校舍进行校园建设,直至1950年潮州解放再度迎来发展的春天。
由上述两次事件足可看出,虽然早已不再与金中有任何直接关系,张竞生依然关心爱护着金中的健康发展,或许在他心里,金中也早已不仅仅是他第一次工作的地方,那里更承载着他年轻时候的梦想,最后这梦想更变成为他之于故乡的一个热望和瑰丽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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