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无浪荡子，官从何来

□林伦伦

潮汕人培养子女的办法，不仅仅是教孩子要老实、勤奋那么简单，跟“好生败家囝，孬生髧眉儿”相近的，还有一句“布唔破，囝唔儫”。说的是儿女学剪裁缝衣服，不剪坏掉一定量的布料，就成不了好裁缝师傅。用以比喻舍不得下本钱培养孩子，孩子就学不成好本领，难以成才。“儫”，潮音读[ghao5]（鹅喉切），意思是有本领、本事，聪明，如说：“个孥囝读书怪儫（这孩子很会读书）。”

“ 儫”字本来就是“豪”字，“豪”有“强”（潮音[kiang3]）、“厉害”的意思。但后来声母转读为同一部位的[h—gh]，[ghao5]（鹅喉切）的读音就变成“无字可写”了。但今天如果再要求大家把“豪”字读成[ghao5]（鹅喉切），恐怕读者也难以接受了，因为读者都知道“豪”音[hao5]（毫）。因而我从电脑字库中找了个带“亻”旁的“儫”来，以示区别。

另外还有一句教孩子的俗语是：“家无浪荡子，官从何来？”它鼓励年轻人不要窝在家乡，躲在父母的大树下享受其荫庇，甚至啃老；而应该到外面去经风雨见世面，以获得丰富的生活经历，为以后的成才积累经验。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浪荡”是褒义词，至少也是中性词，是到外面去闯荡江湖的意思。“浪荡”在这句俗语中，读为[lang6 dang6]（狼6 冬6）。但潮汕话口语中有另外一个词叫做[long6 dong7]（弄栋7），则贬义的成分多一些，是四处漂流的意思，接近于现在普通话中“北漂”的“漂”。[long6 dong7]（弄栋7）的本字也是“浪荡”。如说：“伊去北京浪荡着四五年了一事无成（他在北京漂了四五年却一事无成）。”

“浪荡”书面语读为[lang6 dang6]，口语读为[long6 dong7]，是《广韵》中的“宕”摄“唐”韵字的一种文白异读规律。符合这种规律的字不多，只有下面几例：人或者物体庞大、体积大而不容易搬动，澄海话形容为[lo5 ho1]（罗号1），潮州府城话叫[la5 ha1]（朥哈）。例如：“老式眠床狼犺镇地（老式的床又笨重又占地方）。”（“镇地”的“地”字潮音[do3]，同“倒”）这是个近代语词，江浙方言也用。如《西游记》第二十四回：“自家身子又狼犺，不能够移动。”《二刻拍案惊奇》卷六：“把家中细软尽情藏过，狼犺家伙什物，多将来卖掉。”《初刻拍案惊奇》卷一：“若不是海船，也著不得这样狼犺东西。”《红楼梦》第八回：“胎中之儿，口中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也作“郎伉”，《西游记》第四十七回：“真个变过头来也像女孩儿面目，只是肚子胖大郎伉。”

“狼犺”也是《广韵》 “唐”韵字。“唐”韵字今潮音文读韵母为[ang]，“狼犺”读[lang5 hang1]，今读为[la5 ha1]或[lo5 ho1]，属阳阴对转（有鼻音韵尾的韵母转入没有鼻音韵尾的元音韵母）。而“唐”韵和“东”韵字在潮汕话中多有混读现象，音近的“江”摄“江”韵“庞”字文读为[pang5]（旁），如“庞大”“脸庞”等；但口语做单音节词用则叫做[bong5]（乓），如说：“你只块庞了就呾爱去考电影学院（就你这副尊容还想去考电影学院）？” 李新魁老师对《广韵》“唐”韵“江”韵的主要元音拟音也是圆唇的[ɑ]和[o]，现在的粤语就读这类字为圆唇元音。所以，潮汕话读这类字保留了两个时间层次：一个层次读[ang]，一个层次读[ong]，就像“通”摄的“东”“冬”韵字。

但是，为什么鼻音韵尾会丢了，[ang]剩下[a]或者[ong]剩下[o]呢？真正的原因无从验证，我们只能推测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发生了从鼻音韵尾[ang/ong]—鼻化韵[an/on]—失去鼻化韵尾而成为元音韵母[a/o]的演变过程。列为公式就是：

lang5 hang1-lan5 han1-la5 ha1，或者：long5 hong1-lon5 hon1-lo5 ho1潮汕话像“狼犺”这样失去鼻音韵尾的字已经很少，同属于“宕”摄的“阳”韵字“望”读[mo7]（毛7）几乎是孤证。但“宕”摄“阳”韵字白读为鼻化韵[ion]则是普遍的规律，如“羊”读[ion5]，从“羊”得声的“养”[ion2]（养鱼栽）、“洋”[ion5]（海洋）、“样”[ion7]（样子）、“痒”[zion6]（爬痒）等等。如果与粤西的闽语雷州话对比一下，这个道理就更容易明白了。因为雷州闽语的“唐”韵字就多读为[o]韵母，如“郎”读[lo5]，“康糠”读[ko1]，“糖”读[to5]，“唐”读[do5]等。

由此可见，“狼犺”读为[la5 ha1]或[lo5 ho1]是没有问题的，就是其演变过程复杂一些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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