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桅灯
一艘船，停泊在哪都是这么一艘船，但对于所停泊的地方来说，意义却大不同。船停泊在樟林就有了樟林港，停泊在汕头就有了汕头港。这港，又不仅仅是船的港，船带来了货，货引来了商贾，便热闹成了埠市。
船，是海上的通道。唐代潮州刺史韩愈这样描述：“其南州皆岸大海，多洲岛，风帆一日踔数千里，漫澜不见踪迹。”负陆面海的潮人，从来没有拒绝过海洋的召唤，一代代先民怀着乘风破浪的勇气和梦想，乘着扁舟或巨舶驶向海洋。耕海，讨海，从没有片刻的停息；商旅，客旅，往来如织，川流不息。
清嘉庆版《澄海县志》载：“是邑自展复以来，海不扬波，富商巨贾卒操奇赢，兴贩他省，上泝津门，下通台厦，象犀金玉与夫锦绣皮帛之属，千艘万舶，悉出澄分达诸邑。其自海南诸郡转输米石者，尤为全潮所仰给。每当春秋风信，东西两港以及溪东、南关、沙汕头、东陇港之间，扬帆捆载而来者不下千百计。高牙错处，民物滋丰，握算持筹，居奇屯积，为海隅一大都会。”又载：“数十年来，或徙泊珠池，或转泊塗泊，今则尽出沙汕头、东陇港两埠矣。”这里所说的沙汕头就是汕头港，而东陇港也就是樟林港。
明清时期，樟林从渔港逐步发展成商埠。尤其是清康熙弛海禁之后，“办洋船”成了新兴产业。以“红头船”为标志的广东省商船在这樟林港集结，商旅辐辏，帆樯林立，船舶多时达一百多艘。船行南北，货通四海，极一时之盛。“樟林八景”中的“仙人翻册”，说的是遥望船队入港之景象。船只风帆随航道变化而转向，船一艘艘驶来，帆一张张翻过，宛如有一只仙人巨手，把天书一页一页地翻动，形象生动。
清嘉庆年间，同样隶属于澄海县的汕头港已经呈现繁荣景象。从清代《澄海八景图》中的“估舶桅灯”便可窥见一斑。这时，在汕头港外洋的放鸡山岛附近，每当夜幕降临，海面停泊的商船纷纷在桅杆上挂上桅灯，十里灯影，蔚为壮观。
船的使命自古以来几乎一成不变，但船的命运却各不相同。一帆好风送归舟，是所有行船人的祈祷；船翻人殁两茫茫，更非人力所能挽回。《越绝书》言：“越人谓船为须虑。”须虑就是堪忧，就是守望和牵挂。
我在澄海博物馆见到一片出土的古船船板。“1972年在澄海东里和洲村出土一艘双桅红头船残骸，船舷板上有"广东省潮州府岭字双桅壹佰肆拾伍号蔡万利商船"等字。船长39米，宽13米，有49片壁板，船上设五层舱房，船的木料为泰国楠木，使用铜钉拼接，有经火焚烧的痕迹。船上还有瓷器及铜钱，为远洋贸易的商船。”这是关于这艘古船出土的原始记录。
手抚斑驳的船板，我仿佛踏上了这艘古船。脚下不自觉地随着不同的脚在走，把自己慢慢地带到了船上，带到了船的最高处。回望这二百多年的航路，我依稀看见一幅图景：码头上的货物一堆堆、一垒垒。码头上拉车的，挑担的，装载的，卸货的，劳工们汗流浃背。人来人往中，有闽商浙客，有穿戴奇特的“番仔”，有来自阿拉伯、波斯等国的，也有来自暹罗、安南、婆罗洲的，他们在八街六社自由地漫步，谈笑着，比划着。停泊在岸边的一列列商船，随波涛起伏，整装待发。再远处，是霞光冉冉，天空清朗，海水湛蓝，鸥鹭翻飞……我看到了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这个广东沿海最繁荣的对外通商口岸的样子，却找不回港埠鼎盛时期的大好时光。
我不知道该如何走下这艘古船。脑子里却猛然冒出一个疑问：古海茫茫，一艘木帆船，如何驶出港湾，驶向大洋，抵达彼岸？
为了创作长篇小说《针路图》，我披阅了大量关于帆船时代的资料。据记载，秦汉时期，闽粤沿海已有熟悉航路水情，来往于大洋的“船师”。船师不仅能熟练地利用星体来导航，还能利用季风掌握航速，手中一本《针路图》，便能够在茫茫大海中以针定向，依图划线，确定航程。这里的针，就是指南针，是在罗盘上所指定的方位；更，是船行驶的时间，即香更，古时用香来计时，一炷香的工夫就是一更。三国、隋唐时期，有多次大规模航海活动从义安郡（潮州）出发。明代郑和下西洋，其船队曾不止一次停泊南澳。现藏于英国牛津大学图书馆的一本明代抄本《针路图》，中有许多条通向异域的针路都必须从南澳经过。
海国无边际，舟行共驶风。正是这一艘木帆船，开辟了从马六甲海峡到北印度洋的海上通道，航线直达红海、波斯湾。与此同时，航海习俗也逐渐形成，海神崇拜、祈风祭海等活动，成为沿海地区的独特风景。
岁月嬗递，山移水改。对于港埠来说，港可能没了但埠还在，对于船来说，船殁了也并非灰飞烟灭。船的沉没是一种偶然，而经年累月之后的被发现，乃至重见天日则是偶然中之偶然。然而，正是这一艘艘偶然沉没的船，留下了一个个历史的座标，如同一盏盏永远的桅灯，把“海上丝绸之路”照亮！
历史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只有今日，汕头海面阳光正好。深水港上，又一艘满载货物的万吨轮船鸣笛起锚了，笛声昂扬，饱含着对新使命的亢奋，对新航程的希冀。
海歌浪吟，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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