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幅老版画

汕头日报 2019-08-04 00:50

这是三幅老版画的故事,提笔之时,先把近期焦头烂额的事交代一二。约半年前,我回老房子收拾搬家后遗留的书刊杂物,在接壤天花板的一处柜子里,发现几卷早年画作,打开其中一卷,不觉惊喜万分。这是45年前在饶平文化馆获赠的几件版画,遥远的记忆随着版画的出现而展开,我仿佛走进那个位于黄冈镇的老院子,上世纪70年代我在那儿度过一段特殊的时光。依稀记得,这些版画和一些习作被带回新居,然而,当需要再取出时,遍寻家中,却不见踪影。因为上述原因,版画成了我近期生活里的一个话题,一个关键词,挥之不去!

回想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先后获赠多幅潮汕籍前辈的版画作品,这些画作随着光阴逝去,它除了画作本身的意义,还被赋予了岁月情感的文化价值。这幅黑白木刻《鲁迅像》出自潮汕版画大家谢海若之手,我在很年轻时便有幸得到它,自上世纪90年代末搬入报春园起,《鲁迅像》一直挂在家中墙上,如今又来到新居,我无比珍视。得到这张木刻,要提到另一位老人杨树华,一位潮汕老文化人。他是一位低调的“人物”。杨树华(又名杨冠珊)上世纪20年代还是个中学生时就给鲁迅先生写信,得到鲁迅回信和赠书,鲁迅在1927年的日记中7次提到和杨树华的通信。杨老是我在香港的外公(吴其敏)的老朋友,他们共同的特点是,一生嗜书如命。那时我们和外婆住在一起,上世纪70年代杨老常来我家走动,他往往一进门就嚷嚷:“其敏实在太懒了,我给他写四五封信,他才回几句话。”杨老是一位让你感到亲切的老人。

一天,杨老跟我说,带你去看海老画画,他也是你外公的朋友。海老便是谢海若先生。一路上,年近七旬的杨老健步如飞,二十几的我在后面拼命追赶,到了大华路谢海若老先生家中,恰好他和另一位中年画家正在合作一幅国画。见到我们老人很开心,但我未曾想到,竟然会送我刚刚完成的国画和这幅珍贵的《鲁迅像》!谢海若老人早年就读上海美专,期间参加“一八艺社”学习木刻,鲁迅先生常把外国版画集借给他学习。上世纪30年代初谢海若带着三把木刻刀回到潮汕,一边教书一边创作,抗战时参加潮汕青年抗战同志会,提倡木刻为抗战宣传服务。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后,他满怀深情创作了代表作《鲁迅像》,这是鲁迅先生逝世后的第二幅肖像版画,第一幅为力群先生所作。《鲁迅像》曾在苏联、英国、印度和南洋一带巡回展出。如今,我每看到镜框里的这幅木刻,就怀念起杨树华和谢海若两位老人,他们和蔼的面容,对晚辈的关爱,永存在我的记忆里。

这次的翻箱倒柜,我几乎把藏画重温一遍,这幅《艺术之母》让我端详良久,它同样是黑白木刻,作者是陈望老师,我们称他望老。在望老还是中年的上世纪70年代,曾率汕头地区美术创作组到饶平文化馆搞创作。而我一个下乡山村的小知青,因为喜欢画画,恰好被“借”到文化馆,因此幸遇望老。后来本人走上美术创作的路子,和那次遇见有关。望老是潮汕地区版画界的灵魂人物,他从上世纪40年代起,创作了大量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品,荣获“中国新兴版画贡献奖”。进入90年代,汕头特区报开辟每周一个美术版,作为编辑,我常走进望老简朴的画室约稿和请教。望老睿智幽默,让人如沐春风,我常在他孩子般的笑声中得到启迪,他为报纸撰写的有关艺术思考的短文见解独到,读之获益。望老还热爱民间艺术,他见我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创作现代剪纸,十分欣赏,每年春节前让我送他一张“赵氏”生肖剪纸,贴到画室门上,第二年的来了,他又贴上去,年复一年,门上“龙腾虎跃”,很是滑稽,望老对他的“创意”乐不可支,可见童心未泯。某天,望老乐呵呵地说要送我一张木刻,接过一看,画面上一位白发老太,正在拾掇一幅刚完成的剪纸,旁边放着一把潮汕样式的小剪刀,背景布满各式民间剪纸,花鸟虫鱼人物栩栩如生,画面大黑大白,简洁洗练。哈哈,这幅太对胃口了,望老的用意不言而喻。

接着来说说这幅让我纠结的版画吧,这次遍寻无着的就是许川如先生的套色木刻《雨露滋润禾苗壮》,这幅正是1974年在饶平文化馆得到的。许川如同时期创作的另一幅套色版画《甜遍江南》曾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的“中国美术巡回展”,在世界多个国家展出,并入选中国百年版画展。而《雨露滋润禾苗壮》反映的是知青生活,整幅绿色调子,一群知青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这与我当时的处境产生共鸣,我志在必得,最后用另一幅名家版画与之交换。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年届八旬的许老师正在准备大型回顾展,他自己手上已无原作,得知我有保存,便希望借出展览,我欣然同意,谁承想这幅画不翼而飞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翻找却了无踪迹,难道遗失在搬家路上?若到接近展期还找不到,许老师就只能以一幅高仿作品代替了。

记得望老曾经跟我谈起他上世纪40年代在泰国的报社当美编刻木刻的故事,那时材料短缺,每次刻作品,只能用很小块的木板,他那些描写底层人民苦难和抗争的袖珍版画就是这样产生的,当然这也带来便利,一经刻出,立即原寸制版印刷,次日见报。前几天去澄海拜访许川如老师,看了他早年发表作品的剪报,也谈到早年刻制版画材料紧缺的状况,那时一块梨木板材是多么金贵,刻完一幅作品,印出几张,马上寄出投稿,一旦见报即剪下存档,而那块木板马上刨光供再度使用,直到厚厚的木板变得很薄。这样节约材料的例子,如今听来令人感动。

今天再看这些版画,似乎能感受到时光流逝的声音,这些几十年前的手作,上面的刀味刻痕,储存了太多的信息,这三件作品,创作时间分别是1936、1974、1991,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时代背景以及创作者当时的情绪、条件、技艺等等,都被真实地记录在作品中,给人诸多联想,我感受到岁月过滤之后留下的真挚的情感,这些带着质朴时代印记的老版画,值得好好收藏。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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