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客家土地的一棵圆子树 黄河文新著《红色种子》序
●肖建国
黄河文的这部小说读起来很轻松。小说主要用白描手法,一幅幅似淡墨勾成的画面,轻轻在眼前展开,且远且深,让人不忍释手。早年间读欧阳山的《三家巷》、周立波的《山乡巨变》,就曾有过这种感觉。
其实小说叙写的生活并不轻松,相反地,还有点沉重,颇为咸苦。小说的主人公黄近山是位烈士遗孤,出生不久后,母亲即被国民党杀害了。母亲在被杀害之前,将装在破箩匣里的黄近山交给战友,嘱咐她放在石崖观音庙,托付好心人捡去收养。这位母亲有心,她坚信共产主义,也坚信能到观音庙里烧香拜佛的人都会有一副菩萨心肠。她的判断非常准确。果然,上天给孩子引来了一位善良慈和的母亲。这位名叫陈春的母亲下午到观音庙上香,听到了放在箩匣里的婴儿的哭声,也看到了襁褓中生母留下的小纸条。她没有犹豫,即刻将孩子带回了家。在这个家庭里,黄近山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但他很受宠,养母将他视同己出。新中国成立 后,黄近山的身份得以公开,他们的日子本该越过越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黄近山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养父遭遇一场意外,死了。一家人生活的担子,就压在了养母一个人的身上,日子变得异常艰难。偏偏黄近山又特别有个性,执拗,且犟,是个非常顽劣的孩子。这时他的生父已经辗转找到了他,虽然生父在厦门当了干部,又成了家,有了孩子,但还是希望他到厦门去一起生活。谁都知道,如果去了厦门,生活无疑是优裕而安逸的,可是黄近山断然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他不能离开养育他长大的养母。这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黄近山就像一棵枝干遒劲的圆子树,由着性子在大山里野蛮生长。他的言行举止,总是越出常理,令家人和村人不能理解,也给自己带来好多麻烦。
黄近山在很小的时候,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无法理解的事情:认了地主崽黄莲英作干妈。为什么?因为黄近山被陈春捡回收养以后,没有奶水吃,是黄莲英将自家的母牛给了黄家饲养,喂养大了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黄莲英救了他。那时候黄近山已经是小学生,有朦胧的阶级意识,但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是烈士后代,自己家是贫农,认了黄莲英作干妈,也许就能免了黄莲英的诸般无妄之灾。所以,在有人企图对黄莲英施行不轨时,他会厉声呵斥:“她是我干妈!”面对检查站的无理刁难,他会冲上去说:“她是我干妈!”在批斗“四类分子”的会场上,他会冲上去大喊:“她是我干妈!”……他真是太天真了!在那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好多人的人性都极度扭曲,岂是一个小孩子的一句话、一个指认就能改变得了的?相反地,他的行为还给自己带来好多不明不白的麻烦。
黄近山是天生就不怕麻烦的人。在他身上,这是他看世界和闯世界的推动力。别人遇到麻烦,会烦愁,会恼怒,他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兴奋,会拿麻烦去招惹更大的麻烦,从而也让他的人生显得更加丰富。黄近山另一个可贵的品质,就是没有媚态,更没有媚骨,不惧权贵,疾恶如仇。他一直就看不惯村里那位名叫黄海的大爷。黄海当民兵营长时,他看不惯;黄海借“文化大革命”之机打倒村支书,自己爬上了村支书的位置,他更看不惯。其实村里人也看不惯黄海,可是都知道这人蛮横心狠,又畏于他的权势,加上他手下有一帮打手(这种人往往手下有帮打手),因此不敢招惹。黄近山偏不信邪。他挑战的方式也很独特。比如黄海书记假公济私,惩罚“四类分子”上山挑石头,把挑回来的石头都偷偷移到了自己的宅基地上,为了掩人耳目,又拿稻草全部盖上。黄近山没有公开揭发(他知道公开揭发了也是没有用的),只是趁夜深无人时,过去把稻草全部掀开,堆在一边。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果然,黄海受到了极大的震慑,无可奈何,只好叫手下的人又悄悄将石头运回公家的场地上。这种行为方式也许还谈不上“挑战”,说是“捉弄”更贴切。但这才是一个少年所做得出来的,是一种智慧,充满童趣,也更符合人物性格。小说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独特的人物性格和别具一格的表现。
小说写了黄近山大半辈子的生活,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小说中描述的日常生活图景,我们大多都很熟悉;黄近山的思想状态和成长轨迹,我们感同身受。我们的记忆,大约是从“大跃进”时期开始就有了。三年困难时期,对于饥饿的体验,至今刻骨铭心;阶级斗争的强化教育,带给我们一种莫名的优越感;“文化大革命”让我们小小年纪就看到了社会变动时的世态人心,让我们对毛主席的敬仰崇拜到了疯狂的地步,不顾父母阻拦,不怕冰天雪地,长途跋涉,去北京等待伟大领袖的接见;我们也曾像饿极了的狼,到处寻找书籍阅读;我们为恢复高考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走进大学校园,迎来人生的转折点;我们为改革开放的洪流所裹挟、所激动,在“抢回青春”的口号下,一直努力,努力……小说中的黄近山,差不多就是这一代人的代表,作者通过他,写出了这一代人的生命轨迹,写出了这一代人的特质。曾经有人说,这一代人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细想,有一定的道理。这一代人,从出生起,心里就打上了理想主义的底色。而当他们历经劫难,重新站立起来时,理想却仍然没有湮灭。所以,小说的最后写到,黄近山官至县长,却屡遭诬陷,因而辞职“下海”。经商取得成功后,他毅然回到家乡担任村支书,并捐出大部分资财,兴办实业,决心带领家乡人民共同致富。对黄近山的这个举动,或许现在的年轻人会不以为然,但我理解。人们总是会对青少年时期怀揣过的理想念念不忘,即便后来做了大官,发了大财,获得了大奖,但终是无法释怀、不得满足。作者黄河文懂这一代人,懂黄近山。
以我的猜想,作者黄河文的生活道路大约也不会十分平坦,这是从小说中能读得出来的。一般来说,早年多有过磨难,上了年纪以后,感情都会变得平和、超然,进入另一种境界。闯社会的时候,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该狂热的都狂热过了,该愤慨的也都愤慨过了,经岁月淘洗,泡沫拂去,留下的只是淡淡的底子。所以作者在描述过往的生活时,感情是内敛的,文字朴实老到,起止自然,简洁生动,表现得非常节制。作者在剪裁上很下功夫,每个片段,不过一两个情节,场景很日常,对话很日常,少有雕饰,还很少用形容词和成语,虽然简洁,却不浅白,别有意蕴,经得住咀嚼,显示了作者对生活和艺术关系的一种领悟。
小说中几乎没有看到关于风俗风情的具体描写。作者黄河文是地道的客家人,生于斯,长于斯,还当过记者、编辑,对那块土地应该是非常熟悉的。前几年读过作者的一部长篇小说,里面一些地方描写到客家的风俗风情风光,十分细致传神。我去过作者所在的梅州,看过他们的客家博物馆,还到乡下釆过风,走过一些地方,感觉到那里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民俗丰富深邃,民风淳朴敦厚,风光秀丽迷人。诸般种种,进了小说中一描写,一渲染,自然会增加很多色彩。新时期以来,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作家们蜂拥而上,对民俗开掘叙写,成为一时风气。黄河文守着如此一座富矿,却如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在近三十万字的长篇中,竟完全没有描写。这是疏忽吗?我想,不是。他是有意为之。我想他是有过深入的反复的思考的。他不想再走别人和自己都走过的路,不想把力气花在叙写风俗风情上(虽然这对他来说不是件难事),他需要做一种探索。他应该是对客家人的民俗做过很多研究的,也很熟悉和了解笔下的这些客家人。他们的思想方式、行为方式、语言方式、性格特征,都会受到文化传统的影响,都是文化积淀的投射,这是一种无法摆脱的魔力。他们的言谈举止都带有文化的烙印。作者有自信,只写人物,让他们在言谈举止中把文化特征带出来。不着笔墨,却神气尽出。作者的探索有难度,但这种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写作的人学习。应该说,作者的探索是有效果的。读完全书,你会感觉到,《红色种子》真的就是一棵生长在客家土地上的枝干遒劲、叶脉茁壮的圆子树。
我同黄河文还不认识,经朋友介绍,有过几次电话交流,但未曾谋面。三年前读过他的一部长篇,去年读过另一部长篇,现在又读到了他的新长篇。他已是年过花甲之人,据说身体还不是很好,却以一年一部长篇的写作,顽强地表达对社会的体验和感悟,这种精神让我们这些同龄人汗颜。
河文珍重!
(作者是著名作家、出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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