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归道山 留下故园情 林风眠亲撰《林序》《事略》两文考释

梅州日报 2020-11-19 08:37

林风眠的老师黎茂仙的遗著《茂仙诗存》林风眠撰《林序》首页林风眠撰《叔祖母李大夫人事略》首页梅州中学老校门(资料图)林风眠故居(吴腾江 摄)

近年来,有关林风眠先生的研究文章和书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笔者注意到,这些研究成果的视野多聚焦在三个方面:一是林风眠先生的生平事迹研究;二是林风眠先生的艺术贡献研究;三是林风眠先生的作品风格研究。然而,对林先生除“画论”之外的其他早期文章研究“着墨不多”。由于其早期文章存世极少,且多用文言文写成,又缺乏句读或分出段落,文中遣词用字多见繁体生僻,故而不具深厚古文功底的研究学者往往绕开。有感于此,本文试从校点考释先生早期的两篇文章入手,以图了解先生岁月沧桑的吉光片羽。

□ 李锦让

第一篇文章是一九五七年九月初版《茂仙诗存》中的序言(简称《林序》),作者正是林风眠先生。该诗集则是先生就读省立梅州中学时的国文老师兼校医黎茂仙先生(名璿潢,字茂仙)的遗著。下面,笔者试将《林序》整理校点并全文录出:

《林序》

昔王摩诘诗中有画,赵叔傩画皆合诗,是知诗之与画,迹象虽异,意境则同,要皆出于神韵而后能工。

独往独来谓之神,远神远势之谓韵。故作诗者,当其天日清爽,孤怀高举,兴至不知,有会斯作,则其为诗也。

有懽欣豫悦,淋漓酣畅,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者矣!及其气象愁惨,公私感愤,情随事迁,俛仰自失,则其为诗也。有幽忧伊鬱,悲壮苍凉,又或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者矣!

至若纪山川谿谷,鸟兽草木,雌雄牝牡,即物寓兴,思深语近,皆称作者。诗情如此,惟画亦然,此摩诘叔傩所以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吾师茂仙先生,家承诗学,其为人和平敦厚,故其为诗,皆出风入雅,神韵独超,有如杜工部所谓诗是吾家事者。风眠昔尝从之游,愿未能得其仿佛,远离函丈,游学异国,究心艺术,于画似有心得,窃欲融贯中西,别树一帜,以祈至乎古人所谓神明殊胜,生韵生动者,故即画以论诗,或不无一二之似焉?

今先生已归道山矣!喆嗣志宁,将梓其遗集以行世,远道寄书,问序于予,予则何敢序先生之诗!愿乃敦促不已,用以古今中外作诗作画之不可言传言,缀其数语归之,大雅君子,庶不以为缪欤?

公元一九三零年二月十九日林风眠序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

从《林序》的撰稿时间看,该文写于公元一九三0年二月十九日,时年林风眠先生担任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长。问题来了,为什么作为学生的林风眠作序时间比《诗存》出版时间足足早了二十七年有余?查《诗存》末处有茂仙公长子黎志宁亲撰的《书末附记》,内文大意是他在父亲过世后,就曾整理父亲诗稿,并延请诸先生作序,但因当时家中要供三位胞弟在中山大学读书,紧接着又遇到抗战爆发,故而一直拖延至一九五五年初春,才将诗稿重新整理付印。所以就出现了作序时间远远早于《诗存》出版时间的现象。

从《林序》的写作背景看,林风眠先生虽然归国后在北京国立艺专推行艺术革新仅仅一年多便无奈辞职,但他旋即又奉蔡元培先生之命,南下杭州创立国立艺术院(1930年更名为国立杭州艺专),在杭州他开始了最黄金的十年。这时的他是全球最年轻艺术学校的掌门,虽在北京遭遇了一定挫折,但仍意气风发,于艺术革新可谓雷厉风行。正如笔者在《林风眠传》中写的那样:

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者,乃中国美术学院前身。戊辰岁(1928年,民国十七年),先生奉蔡公之命所创设。先生艺术之战友,林君文铮任教务长,李君金发任雕塑系主任,此之谓留法海归国美梅州“三剑客”也!先生感怀蔡公知遇,乃于艺术革新着力尤勤,发起组织成立“艺术运动社”,邀请中西艺术名流任教,又奔走鼓呼,先后撰文《我们所希望的国画前途》《什么是我们的坦途》《艺术家应有的态度》等煌煌论著,其中不乏振聋发聩之作。

从《林序》流露的情感看,虽然时任校长的林风眠校务繁忙,但此时他仍惦念着故乡的亲师,其间曾派人或委托人多次寻访母亲下落,又在百忙中为先师遗著作序,正如笔者在《林传》中所提:

先生任国立北京艺专及杭州国立艺专校长时,曾遣人数次访母,未果。

其时先生虽执掌杭州国立艺专之牛耳,然百忙中亦为恩师遗集作序,读之往事历历,流露笔端,师生谊笃,山高水长。

以上史实,亦可见证于林先生义女冯叶女士整理并刊于《林风眠的世界》一书中的《林风眠先生年谱》。

从《林序》饱含的学养看,一是林先生早年的文言功底十分了得,古人所谓“信、达、雅”作文三事完全具备,足可见其曾受旧式教育的良好熏陶;二是对诗论和画论以及诗画的微妙关系论述相当形象精辟,而且对“神韵”一说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依笔者之见,林先生一生的国学及文艺素养正是来自梁伯聪和黎茂仙两位恩师所赐。当然,也与林先生极高的艺术禀赋和感悟能力息息相关。从《林序》非凡的行文和意蕴中足见林先生成为一代画坛宗师绝非偶然。

第二篇文章是林风眠先生撰于抗战时期的《叔祖母李大夫人事略》(简称《事略》),这是笔者在几年前偶然与本地纸品收藏专家谈起相关话题时获睹的重要文献资料,无疑这是林先生所写的一篇饱含深情怀念叔祖母李氏的文章,笔者亦加以整理校点并全文录出:

《叔祖母李大夫人事略》

叔祖母李大夫人家,宝初叔祖之德配,志尹啸亚叔诸昆仲之母也。生于同乡兰幽坑,李氏新添公之长女也。年十七来嫔于林,即以善事翁姑闻。翁姑重之,授之家政,克勤克俭,内外应对,井井有条。宝初叔祖之能经商毛里士数十年,展其怀抱,无内顾之忧者,实得叔祖母内助之贤也!

逮乎长子成立,随往毛埠经理商务,借父亲之威信,振长策于商场,以香港为东南内地之门户,欲谋国内经济之发展,不能不以此地为据点,因而开设商号于香江。其四子啸亚毕业于复旦大学后,本服务于杭州国立艺术院,以父兄商务需人,故亦放弃其任务,而佐理父兄之经营矣。自是商务日益发达,家产日益繁荣。

大夫人为之置田园营华夏,凡翁姑未竟之事,父子意所欲为,不但一一而完成之,更能出自心裁,务求尽善尽美,以全翁姑夫子之志焉。至其生平乐善好施,出自天性,凡其所施与,更仆难数其荦荦之大者。如佐理叔祖建设白宫河堤数千元之工程,办族学以培子弟,蓄仓谷以赡族食,由是贤夫妇相得益彰矣!

而志尹复能仰体父母之素愿,资助族中青年造就高深学问,凡慈善公益之事,经父母之一诺,巨细无不立应,所谓孝顺还生孝顺儿者,信而有征矣!而善无不报,宜其今日孙曾满堂,各就学业,人才辈出,昌大林氏之门也。

大夫人寿数已高,体亦康健,往岁其哲嗣志尹,念老母劳苦半生,不得休憩,乃在汕特建房舍以娱亲,复奉游沪杭省港名胜以娱晚景焉。去冬偶感不适,志尹乃舍其商务之重任,归家侍疾,衣不解带者凡三阅月。方谓大德必寿,纯孝可以格天,还期与叔祖同享百龄大寿,予小子得奉觞上寿,蹈于堂前。不期于莲花佳节,竟含笑赴瑶池之宴矣!

予风眠自小家贫,赖其哲嗣志尹叔资助,力学至有今日,得厕身世界艺术之林。报功崇德之义,敢忘出诸大夫人之赐?然则风眠虽不文,又安敢湮没大夫人之懿行而不彰之社会为女界之模范乎?遭逢倭祸,旅寓香港,不获亲临致奠,谨临风陨涕而纪其事略。

愚侄孙林风眠纪于香江旅次

从写作时间看,此文应是在1938年冬至1939年春节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间推算,我们先从《事略》一文中可看到林先生的自述:

遭逢倭祸,旅寓香港,不获亲临致奠,谨临风陨涕而纪其事略。

接着文末款识是:

愚侄孙林风眠纪于香江旅次

这就是说抗战已经爆发,他其时暂居香港。笔者从查考资料中可知:七七卢沟桥事变全面抗战爆发后,1937年11月5日,日军登陆杭州湾,林先生于半夜仓促间,抛下新居毅然率领全校师生员工200余人,携几大船教具图书向内地撤退。1938年,他又带领国立杭州艺专师生于兵荒马乱间辗转至沅陵,与国立北平艺专合并为国立艺专,任主任委员,后被迫辞职。1938年冬,他只身赴港会蔡元培先生。1939年,林先生时年四十岁,在香港过完春节后,经上海辗转南下,后蜗居于重庆南岸弹子石大佛段的仓库旁小茅屋内,直至抗日战争胜利。

可见这篇《事略》正是写于1938年冬至1939年春节这段极短暂旅居香港的时间。林先生之所以去香港,一是在人生的重大挫折关头,拜会请益伯乐蔡元培先生指点迷津;二是为了躲避战乱和政治纷争。就在这样的人生低谷时期,听闻叔祖母去世的消息后,他虽然不能亲身前往吊祭,仍以无限的思念写下了对叔祖母生平事略一文,还由衷地表达了对叔祖母一家特别是其子志尹叔资助自己学业的感恩之情!林风眠先生在文中写道:

予风眠自小家贫,赖其哲嗣志尹叔资助,力学至有今日,得厕身世界艺术之林。报功崇德之义,敢忘出诸大夫人之赐?然则风眠虽不文,又安敢湮没大夫人之懿行而不彰之社会为女界之模范乎?遭逢倭祸,旅寓香港,不获亲临致奠,谨临风陨涕而纪其事略。

由此可见林先生对家乡族人的感恩,也证实了他在求学道路上确有林氏族人资助才有日后成就的事实,从而否定了林先生没回家乡是因为对乡中族人有误解或隔阂的说法。

从《事略》一文中,我们可以读到他对家乡亲人的浓浓情结,可以读到他“知恩图报”的做人原则;可以读到他对女性的极大尊重,特别是对以叔祖母为代表的客家农村妇女身上所具有的“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事奉翁姑、克勤克俭、无私奉献”优良品德的高度赞美,还可以读到他对中国传统孝道文化和慈善文化的极大推崇。

总而言之,与《林序》相同的是,这是林先生现存下来为数极少且用文言文写成的文章,两文均是文情并茂的好文章,都充分体现了对故乡人的感念之情;有所不同的是,《林序》一文更多地体现了林先生独到艺术见解和深厚学养,而《事略》一文则更多地在“眼前事、平常语、近人情”的记事方式中展现出林先生的懿德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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