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未了情
□陈钦智
不久前的一个假日，我和家人正在粤剧院博物馆参观。突然，手机响了，一看，从陕西西安古都打来的。自忖古都并没有亲朋，肯定是打错了的，没有接听，挂了。不久，手机又响，还是这个电话，好奇心起，接了。
电话里传来的是正宗潮州话。直呼我的姓名，证实无误后，自称陕西省石油化工设计院蔡述炫，老家潮州市区分司巷。1949年投考金山中学，和我一起被录取，列前五名，依次为荘学煊、温学文、李琴华、陈钦智、蔡述炫。考上金中已经不易，名列前四弥足珍重。想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放弃了？他在做回忆录。
我和来电人素不相识。但传递的信息让我感到突然、真切，拨动着70年前一段刻骨铭心记忆。从此，电话交谈，资料交换，一来二去，就成了从未谋面的朋友，熟悉又陌生。
述炫君勤于笔耕，写了许多回忆文章。其中一章是详实写金中的。我们那一届考生，被录取了一百多人，编成甲乙丙三个班。分班的原则，按考生成绩，均衡分配。前三名为三个班之首，述炫君考第五名，因我的弃学，就递补编在甲班。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出于好奇，一直就把我的名字记住了。而且竟在70年后以这种方式，结成朋友，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缘。
尘封了70年的一段金中情缘，瞬间被彻底换醒了。
我们都是1949年报考金中的学生。两个少年，一个心愿，都想进入心仪的金山中学读书。因为金山中学的历史久，名气大。人，就是喜欢往高处走。
金山中学全称是广东省立金山中学。说是全省只有四所省立中学：广州的广雅中学、执信中学、梅县的东山中学，我们的金山中学。金山中学也曾称广东省立第四中学。光这名称，就倾倒了一众学子，成为争攀的求学高地。
为圆金山梦，我先是报名入读金山中学举办的暑期补习班。当时金山上的校舍被日寇炸毁尚未修复，借开元寺作教室。补习班就在今天的观音阁。每天一早，我从意溪步行到开元寺上学，放学后又赶回家吃饭。过湘桥，跨韩江，往返20余里，天天如此，直至开考。
考场也设在开元寺，开考首场是作文，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题目：雨。我们这批考生，就在“雨”中起跑，直至终点。不久，放榜了，录取的名单贴在开元寺的廊壁上。用毛笔抄写的。在一溜长长的名单中，我很快就找到我的名字，名列第四。榜上有名，已是心满意足，前四却是始料不及。心里咯噔一下，心都快跳出来了。赶紧跑回家向母亲报喜。
母亲喜极而泣，说：“做工仔也考上金山了。”我7岁读书，8岁失学，从此颠沛流离，稍大时随母亲到香枝店做童工，14岁弃工复学，入读五年级，16岁毕业并考上金中。做工的时间比读书时间还长，母亲一直把我当成做工仔。做工仔能考上名校，自然是喜出望外了。
左邻右舍，工友亲朋也高兴，纷纷祝贺。我们那个时代，国家教育十分落后，据国民党政府教育部统计，全国在校学生，每万人中，只有大学生3人，中学生38人。80%以上的青壮年是文盲。不像现在到处都是中学生，大学生。那时考上金中，就像中举一样的气氛。
我满心欢喜到学校注册的时候，始觉学途坎坷，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述炫君有回忆文章：他家在学校附近，选外宿，注册时，带了三件东西：一套课本；一套童子军服；一袋米充当学费。我是内宿生，须加配蚊帐被席。
那时已是新中国成立前夕，市场上普遍以物易物，以米代币，也流通银元和外币。入学要交学费，思想早有准备，但最要命的，还是制服和寝具。
我家很简单，一个房，半畔厅，租的。有一床旧棉被；曾有一罩旧蚊帐，蓝色，是苧麻织品，在饥荒年被扯下做成“虾挨”（一种捕虾工具），下池塘捞点鱼虾吃。从此，家里不挂蚊帐。家况如此，能配齐装备入学？在决定命运走向的岔口上，只好长叹一声，止步于金山校门。所幸者，这一年恰逢全国解放，新中国建立，得共产党之惠，迎面的，都是充满阳光的大道。弃学隔年，我考入人民银行，走上了就业道路。
述炫君是幸运的。虽也困难，但还是入读金中，学成于华南化工大学。就业于陕西石油化工设计院。高级工程师、教授，一直从事科研工作。《陕西农业科学》有他和同事合写的科研论文；全国科技授奖项目中有他和同事合作的科研产品；1987年陕西省继兵马俑出土之后，又在法门寺发现千年地宫、如来佛骨，再次轰动世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第九奇迹，省挑选八名专家，组成专家组，开赴现场，负责出土如来佛骨的保存工作，述炫君是八专家之一。在科研领域中，默默奉献一生，经历简单，但不平凡。
还有更简单的。当年那位考第三名的“探花郎”李琴华，是个女孩，初中毕业后到揭阳糖厂工作，后派出国，留学波兰，攻制糖，回国后长期奋斗在制糖战线上，据说现在广州安度晚年。其经历，简单得令人钦慕。
这只是两个精彩的片段，如果凑集更多同批学子经历，必是异彩纷呈，一派风光。因为，时逢新中国成立之初，正处用人之际，何况他们都是天之骄子！长期以来，我常以弃学为憾，揣测着如果入学读书，情况又会怎样？这回总算明白了，读书是永远的正道，充实了知识，能在高枝起舞，可上云端追梦，扎扎实实谱写壮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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