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谈客家话传承危机

梅州日报 2019-06-29 10:33

←笔者在日本神户拜访源自梅州的客家后裔潘华雄先生。↑潘华雄先生的家族旧照。

客家话衰微,究竟关你什么事

●罗 鑫

梅州是“世界客都”,有着500多万的客家人,应该说是全球最具代表性的一座客家城市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讲客家话。然而,客家话的普及并不乐观。

实际上,绝大多数的梅州市民只会听、说客家话,并不能读、写客语文。假如满分是100分,“听说读写”四项各占25%的分值的话,那么梅州市民的客家话考试平均成绩我想在60分左右,此为其一。

其二,梅州人使用客家话,基本上局限于私俗领域,最典型的就是菜市场。一旦到了公共领域,哪怕是本地人之间的婚礼、宴席,客家话好像就开始变得难以启齿了。你看,刚才还在台下用客家话聊得不亦乐乎的主家和宾客,一旦被主持人叫上台来讲话,马上自动切换语言,毫不含糊。

另一方面,地方广播、电视台虽然有客家话的节目,但时间少、种类寡。更有甚者,在不少客语主持人中还形成了一种“播音腔”。播音腔与其说是客家话,还不如说是用客家音念出来的普通话,无论发音还是措辞,都与老百姓的口语相去甚远,听起来极不自然。

其三,不同县区的梅州客家人之间,早就出现了用第三方语言(大多是普通话)进行沟通与交流的倾向,而且越是年轻的一代,越是如此。换言之,能够主动用客家话进行交流的,越来越局限于同乡同口音的人之间。这在梅城几所重点高中的校园里,表现得尤为明显。

其四,不同年代的人身上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母语能力弱化的趋势,越是年轻的一代,越是明显。记得2015年12月,本地媒体在梅城接连做了几期题为“标准的"阿姆话"小朋友还会多少”的街头采访,结果发现大多数接受访问的中小学生不仅不知道老鹰、青蛙、蜻蜓等常见动物的客家话名称,甚至连“生产”“存在”等常见字的发音也全都念错。

其五,以我多年的参与观察和田野调查来看,在梅州大部分的幼儿园和中小学校的课堂上,越来越难听到老师用客家话和学生交谈了,课后也没有几个小朋友用客家话交流。在此环境下,作为家长,似乎只能顺着小辈、随波逐流了,即使自己的普通话说得再“半咸淡”,也不敢勉强小朋友学说客家话,生怕影响到他的学习乃至就业。随着时间的推移,放弃客家话的家庭越来越多。

须知,人口多寡只是语言传承与发展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如果一门语言一直以来只局限在乡村、家庭、菜市场等私俗的领域使用,不能或者很少应用于公共领域,尤其是在媒体和教育机构长期缺位的话,必然导致人们母语自卑感的产生。伴随新生代的出生,它首先沦为老人的语言,然后随着老一辈人的离世,彻底成为历史。客家话目前所处的境况,正是如此。很多家长看到客家话无助于孩子的升学,创造不了几个工作岗位,实现不了什么经济价值,自然又产生了母语无用论的观点。甚至觉得客家话讲得太多,反而不利于孩子普通话和外语的学习,进而影响到他们的成绩和将来的发展,所以才不愿意教孩子客家话。

总之,客家话是一门在公共领域、教育机构能见度极低的地方语言,是一门在新生代中出现传承危机的语言。作为“世界客都”的梅州尚且如此,其他客家地市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

或许有人会反驳说:“客家话在台湾地区不是得到很好的保护吗?在苏里南不是被列为官方语言吗?”一定程度上是的。但是再好的政策如果没有一定的人口支撑,特别是没有年轻人的支持的话,同样无济于事。客家话的传承危机,是一个全球性而非区域性的问题。

也许有人会说:“客家话的衰微,关我什么事?就算它消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说到这,我想先打个岔,聊聊海狸的故事。

明清时期,欧洲兴起了皮草贸易。到16世纪,价格不菲的海狸皮帽成为最受上层阶级热捧的奢侈品。欧洲的海狸灭杀光了,猎手们便跑到北美去。当盗猎者们为获得一张又一张海狸皮而狂喜不已的时候,当地的自然环境、生态系统也随之在悄然之间开始恶化。

当人们反受其害的时候才猛然想起,比皮毛更为可贵的是:海狸有“水下工程师”的美誉,有修筑大坝的习性,对维持当地的生态系统平衡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海狸没有了,大坝也没有了,许多小动物也随之失去了安全的屏障,原有的生态系统遭到了破坏,最终受苦、遭罪的还是人类自己,得不偿失。

保护方言,其实和保护海狸、保护大熊猫的道理是一样的。一个物种的消失,绝对不只是它自己的事。语言文化失去了多样性,就像生物物种失去多样性的后果一样可怕。试想,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那我们的生活还有乐趣可言吗?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人类一个物种,那距离人类的消失还会遥远吗?

客家话的衰微,还真不仅仅是客家人自己的事,而是中华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损失。客家话身上,沉淀了太多太多古代中原文化和岭南文化的元素,保护客家话,就是保护中国传统文化,就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具体行动,义不容辞、刻不容缓。

(作者单位:嘉应学院客家研究院)

客家后裔不会讲客家话

●林文映

不久前笔者结识了一位英文名叫卡洛斯的媒体朋友,聊天之后得知他是客家后裔。出生在巴拿马,八岁的时候随母亲返回香港定居。

卡洛斯成年之后还不时飞返巴拿马与留在当地的父亲团聚,但问题出现了:父子俩聊天需要翻译,因为父亲只会讲客家话和西班牙语,香港长大的卡洛斯只讲粤语及英语。

因为经常赴海外出席客家文化研讨活动,笔者对这种奇异现象见怪不怪。大约半年前,赴大阪参加日本民族学博物馆主办的一个活动,其间认识了“关西客属崇正总会”的一位负责人,其曾祖父早年从粤东乡下远赴东瀛谋生。但我们两个华人之间的对话,竟然需要日本人做翻译。因为这位老先生不懂客家话也不识中文,只会讲日语。

笔者在神户逗留期间还登门拜访了源自梅县南口镇、在民国初年成为神户华侨富豪的潘姓望族后裔潘华雄先生。所幸的是他曾经在神户中华同文学校读书,故能讲少许中文,客家话则可讲一点点“不咸不淡”的问候语。

香港在清朝隶属新安县(后改为宝安县,也就是今天的深圳)。这个县早年是客家县,因此港九新界有数百个客家村。据说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客家还是香港的主流人群,客家话也是主要的沟通语言。仅仅半个多世纪,客家话在香港作为交际语言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仍视客家话为母语的香港人,消失得“七七八八”了。以笔者的观察,许多客家裔港人家庭,父母与爷爷奶奶辈还操客家话拉家常,子女及孙辈则就算会讲也不愿意或觉得“老土”不好意思讲,又或“识听唔识讲”。

笔者经常走访港九、新界及离岛的客家围村。穿梭陋巷颓墙,行走在花岗岩铺就的小道,时不时还能听到正在宅外晒太阳或打纸牌的老人家讲客家话。每次听到乡音,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总会在心里涌动。

这种复杂情感,也许源自笔者热爱客家文化的自豪感,也许是对客家语言快速消亡的无奈和惆怅,也许是寄身现代都市的淡淡乡愁,也许五味杂陈兼而有之。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是在香港,还是在海内外众多客家人聚居的地区,作为中国八大方言之一的客家话正在大面积消亡。我们正步入“后客家话时代”,其中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不会讲客家话的客家新生代”,逐渐取代“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先辈。

(作者系香港客家文化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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