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 茶亭 客家人永恒的记忆
●李程/文、图
引子:客家地区多茶亭,万山丛中的盐米古道,蜿蜒曲折,一座座茶亭点缀其中,为过往行人提供一方遮风挡雨的场所。茶亭多建于盐米古道,每隔数里或十里均有茶亭,为行人小憩与避风之所。茶亭分官亭和民亭。官立茶亭为路过的官政人员供应马匹草料,一般附有2至3间房子,供看亭人居住,同时也供过往人员住宿打铺。两官亭相隔之间,由附近善男信女集资兴建民亭,并捐置田产供其生息,煮茶待客之需。
据史料记载,光是闽西武平县,就曾有茶亭600余座。广东古代通往赣南、闽西一带的驿道、盐道由“三省之冲”的平远境内通过,商旅往来繁多,百姓中的“好义者”慷慨捐资架桥造亭,境内分布的茶亭甚多。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平远县志》“津梁”篇中详细记载桥56座,茶亭51座,全部有名称、建造时间、建造人与建筑规模。
见证“盐上米下”历史
小时候,听妈妈讲外婆的挑担子故事。从梅县挑盐上江西,再从江西挑米到梅县。十多年来,我执着地沿着粤赣盐米古道行走,一路寻访外婆当年的脚印。在夕阳的余晖里,古道上荒草萋萋,一座座破败的茶亭显得格外凄凉,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情景。
然而,在我们祖辈眼里看来,茶亭是力量、是温暖。古道连着茶亭,茶亭衔着乡风,蜿蜒曲折在坡坡岭岭。夕阳西风里的旧亭,在悠久的岁月里,曾是赣闽粤边客家人心中的一盏灯,无论风雨归途,还是跋涉歇脚,路途上那些风雨亭总是给他们带来无限的慰藉。
平远县东石镇的“三段岃”是旧时嘉应州通往平远县衙(仁居)的必经驿道,山高坡陡,挑担爬山异常艰辛,老一辈人对此记忆犹新。老家在三段岃的九旬离休干部曾庆昌,为笔者念了三段岃挑担山歌:
头段平,二段企,上了三段肚会饥。
三段岃顶打个表;一直担到荷树陂。
(注:“表”为小便之意)
笔者的《妹,哥在茶亭等你》一文被有心人转到北京平远老乡群,平远老乡余祥桂先生看后激动不已,特地写下“致茶亭的作者”一段文字:
我是一位88岁的老者,我本人就曾经历和享受过茶亭的拥抱。18岁那年,我和母亲一起挑米到梅县,米担60斤,早晨6点从坝头老家出发,一路歇息过许多茶亭。梅县返途挑担到江西,我们结伴在热柘镇下山村的茶亭住一宿,次日坝头家住一宿;第三天从家出发到江西省会昌县周田村,途经三段岃茶亭,周田村换30斤盐后立即返程,在三段岃脚下的东石赤岭住一宿,第5天回到家。第6天又去梅县挑米换盐,如此日复日、年复年。茶亭的恩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客家人对茶亭难舍的情结,源于茶亭济世助人的公德心。渴时一滴如甘露,当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它正张开温暖有爱的双手在前方等待。
客家文化在这里雅俗共赏
茶亭的功用是多方面的,在见证客家先民艰辛谋生的同时,也扮演着传播客家文化的角色,茶亭成为客家饮食男女山歌对唱、萌发爱情、快乐与痛苦并行的地方。
客家青年男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姻几乎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砍柴、挑担在茶亭的短暂相遇,或是无意的一瞥,往往心旌荡漾,以唱山歌去撩拨对方、释放感情烈火。
阿哥先以山歌“投石问路”,唱道:
岭岗顶上有茶亭,茶亭里面等情人。
坐哩几多冷石板,问尽几多过路人。
妹妹心领神会,试探着对方是否有诚意,唱道:
老妹约哥到茶亭,泡杯浓茶会情人。
劝哥莫去论茶色,入口才知味道清。
在茶亭的“自由世界”里,像这样露骨的情歌,对于歇脚的人来说,是最佳调料品,笑一笑,减轻了疲劳,谁也不会去探究“茶亭文化”是雅是俗,对偶遇的“无常野鬼”会一笑了之。也有比较“文雅”一点的山歌,以“含沙射影”“旁敲侧击”的含蓄,在自唱自听里抒发对爱情的向往。平远县长田镇长江村岗子上的“敬立亭”,墙壁上书写了《榄子》情歌:
榄子打花花揽花,郎在榄上妹榄下。
掀起衫尾等郎榄,等郎一揽就归家。
这首山歌情景交融,用语双关。在客家话里,“榄”与“揽”同音,诙谐生动,歌手真是急智多才。茶亭里的短暂歇脚,劳者、行者纷纷亮出歌喉,以天籁之音响彻山谷,丰富了客家农村的精神生活,如:
放下担子坐茶亭,敢唱山歌唔怕人。
阿哥好比诸葛亮,唔怕曹操百万兵。
如果把散落在岗顶、山坳的茶亭比作菩提珠子的话,那由南北贯通的三百里盐米古道,就是串起客家精神“佛珠”的红丝带。客家人挑担子的艰辛汗水、赶考秀才的智慧之光,在时光里打磨光滑,吸纳客家“耕读传家”“吃苦耐劳”和“和睦乡邻”的营养,将这串庇佑客家人的项链滋润得光彩照人。
“行出行入行正道,善始善终善为人。”平远县河头镇柞树径“行善亭”,以“行”“善”为首字作对联,把深奥的做人道理说得形象,让人读后即心领神会。可以这么说,入亭歇息,上了一堂德育课。
在众多的平远茶亭对联中,不乏脍炙人口的高雅之作,如清末民初的嘉应书画大师韩实根为八尺“快来亭”题写的对联:“快哉此亭宜晴宜雨,来得其所可止可行。”
明朝末年,八尺镇凤头村出了个进士韩元勋。韩元勋在程乡考试回来后,将一路赶考地的地名、茶亭写成《地名谣》诗,包括了梅县相公亭、五里亭:“骤雨倾盆雷打树,相公相慰莫惊惶。再行五里黄昏近,欢天喜地进程乡。”
进士与茶亭结下不解之缘,大大提升了茶亭的文化档次。无独有偶,河头镇柞树径尾有一座“集善亭”,也由进士题写了对联。相传,清代进士姚璋晚年居家,偶然发现集善亭内不少人歇脚饮茶,便即兴挥毫:“出入都是乡邻,慢慢饮茶谈旧好;往来并非嘉家,行行趾足息风尘。”
革命主张的宣传阵地
乡风荡漾的茶亭,勤劳的客家人在那里遮风挡雨,在那里传播客家文化,孕育一方独特的农耕文化。在风雷激荡的年代,茶亭又成了宣传革命主张的阵地。
大革命时期至中央苏区创建初期,红四军游击粤闽赣边,在平远的茶亭留下了不少红军标语。热柘镇韩坑村韩坑岽茶亭,1929年11月红军写下的宣传标语字迹依然清楚可辨,有“实行秋收大起义”“废除买卖婚姻”“杀绝收租取债的地主及其走狗”“推翻国民党军”等,积极宣传中国共产党和红军的性质、宗旨、任务和革命主张。在同一时期,中行镇仲石村的“甘露和梅亭”亦留下红三十五军的宣传墙标:“焚烧契借约”。
历史前行,每天有新的事物诞生,也一定有某些事物在消亡。现代文明的进程,公路、铁路四通八达,信息因互联网时代也变得随时发布而无处不在,功能退化的破旧茶亭早已淡出人们的视线,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似乎也在情理中。
然而,客家血液流淌的文明密码里,还存留着昨夜盐米古道的风雨、茶亭上的记忆。岁月沉淀的记忆,模糊了匆匆行人,茶亭已成为道路风景的一种点缀、一种道路审美的意蕴,成为客家人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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