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不寻常的雨伞
文/林友侨
同事老李有一把雨伞，视为传家宝，不轻易示人。
其实这是一把很平常的长柄雨伞，有网状花纹，雅致又耐用。之所以珍贵，不寻常，因为是爷爷奶奶送给老李的“开工礼”，寄托了祖辈勉励后生，怀伞走天涯，不怕日晒与雨淋的祝福，也暗含了长辈为晚辈遮风挡雨的愿望。但年轻时的老李还未完全领会个中深意。
那是三十多年前，老李还是小李，大学即将毕业，提前进入佛山一家国营单位实习。定居香港的爷爷奶奶得知后很高兴，特意约他到深圳见面，郑重送给他一把雨伞。都说物轻意重，我们中国人从不会随便送礼，尤其是老一辈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送礼，何况老李的爷爷奶奶还是以尊教重礼著称的梅州客家人，又在香港这个国际大都会见了大世面，他们选的礼物，自然意味深长。
老李的爷爷奶奶上世纪三十年代赴港谋生，是香港较早的工商业者，拥有几间小作坊，创业起步比李嘉诚还早。1941年港岛沦陷，爷爷奶奶不得不带着出生未满月的儿子——老李的父亲，逃离香港，回到梅州兴宁，贫瘠的故土慷慨接纳了倦旅归来的游子。说到这，老李说他一再告诉自己的儿子，虽然家乡没有直系亲属在了，但家乡永远是我们的根，要常回去看看。因为那是养育、容纳我们祖辈父辈的故土，不能忘本。
1945年日本投降后，爷爷奶奶返回香港发展，却让年仅4周岁的长子——老李的父亲留在家乡陪伴老人，代父行孝。在战火频仍的岁月，远赴香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留个儿子，也好让老家有人承继香火，以免落得祖屋空置，祖坟无人祭拜，将来有一天回到家乡，“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意想不到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内地与香港整整三十年漫长时间音讯不通。老李一家也因有亲人在港，还是帝国主义辖下的资本家，遂背上了“黑五类”的帽子，受尽了白眼、歧视。尤其是老李的曾祖父早年因好心借钱救济同村一户人家，经长期追讨不还结了怨，后来这家男人当上了大队干部，成了造反派，就变本加厉折磨老李的曾祖父他们，还差点把老李的曾祖父“乱棍打死”。在“十年浩劫”那样是非难辨的混乱年代，家乡曾给予老李一家深深的伤害。但老李说起这段历史没有怨天尤人，还更深切地爱着这个国家，更勤奋地投入工作，成为单位出了名的“老黄牛”。造物弄人人不能自弄，时势伤人人不能自伤。朴素的老李认为，风物长宜放眼量，恶人往往一时得逞猖狂，好人终有好报。爷爷奶奶的长寿善终，让老李对此深信不疑。
历尽艰险，带领家族从山村走向都市，走上自我创业之路的爷爷，活到八十八岁的时候还无病无灾。有一天自感身体不适，就对在身边的女儿说，快叫你哥他们回来见我。见到儿孙们赶到后，老李的爷爷舒了一口气合上眼就走了，走得是那样安详，那样从容，没为儿孙留下只言片语的叮咛。
老李说，爷爷是因为对子孙放心，对越来越开明的社会环境放心，所以什么也不用说。十年后的2014年，传来老李奶奶去世的消息，走时九十有五，可谓高寿。
重返香港送行时，老李特意带去了那把长柄雨伞。这把被他视为人生路上的“庇护伞”，曾经遗失了又找回，断了伞骨亲手接，压裂伞把亲自粘，如今人去物在，见物思人，捧在手里越发感到沉甸甸，情意长。在送别会上，老李深情地告诉奶奶，经历二十七个春秋的风风雨雨，在无数次的雨伞开合之中，人到中年的他，已深深领会爷爷奶奶馈送雨伞的良苦用心。
（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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