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酿豆腐
农历七月七这天又叫七姐诞,天公总会下点雨水,幽林一夜雨后的清晨,山村便笼罩在一片袅袅雾霭之中,周遭一片仙气淼淼,早起的叔婆婶娘们围在井台边担水,客家人可稀罕七月七这天的井水了,视之仙水,又谓之“七月七水”,存放多久都不会变质,家家都要留一担备用,用来煮茶、酿酒、蒸米糕或做凉粉糍所用。在朦胧的雾色里,山道上也早早地传来豆腐佬傻福的叫卖声,他拉长了声调吆喝——“豆腐,豆腐,新新鲜鲜咯水豆腐!”这么一喊,惹得对面山坡上那些放牛仔也学着他的声调作顽皮对唱——“豆腐,沤臭!等(越)晏(晚)就等(越)臭,老婆骂到无门无路……”挑完七月七水的女人们听见豆腐佬上村来了,就拿着盘子在村口榕树头下等买豆腐,因客家人喜欢在七月七这天做一道传统菜式——客家酿豆腐。
“酿豆腐,石铺路,
你好胡椒煲猪肚,
嗳(我)爱白衫套麻裤,
煮娘酒,酿豆腐,
白银镶花一船船,
无人敢称大师傅……”
旧时的童谣里,就这样称赞擅长煮娘酒和酿豆腐的客家女人,这两道绝活堪称客家饮食代表作,久负盛名。
酿豆腐,需有上好原料精心制作。我们老郭家祖上开有豆腐厂,解放后期才撤,做豆腐扯腐竹之辛劳场景仍不时浮现于百岁老太太的记忆里,她从童养媳始就见证了豆腐厂的兴衰,到了我父亲那一辈人就没人做豆腐营生,但上村卖豆腐的那位傻福倒是一辈子做豆腐,过去他曾在老郭家做过小工,学会了这门手艺。傻福大名叫河福,但人人都叫他傻福,他双亲早逝,很大年纪才娶到一位梅州五华妹子做老婆,五华人向来擅长做豆腐,傻福也就把做豆腐的传统发扬光大。小时候,我放暑假回到乡村,就常去他家观摩做豆腐。做豆腐的工序繁杂辛劳,他家的作坊分为两部分,一边是扯腐竹,一边是做豆腐,七月十五那段时间便以做豆腐为主。一家人终日弯腰劳作,双手整天泡在浆水里,毫无停歇。做豆腐几乎是全天候的活儿:他们需在隔天半夜里泡黄豆,黎明前磨豆浆,清晨煮浆、看水、隔渣、点卤水、压板、上件……样样都凭经验去拿捏掌控。我对于做豆腐的其它工序没啥兴趣,但特别喜欢看河福煮豆浆和卤水点豆腐的过程——首先是煮豆浆,他说每一锅豆浆都要将上一轮锅底里的老渣彻底清洗干净,然后上点花生油润锅,这两个细节万万不能偷懒省略,不然煮浆就会粘底烧焦,做出来的豆腐有一股无法消除的火烟味,品相也就大打折扣,算是自砸招牌;并且,煮浆水要随时守在锅边看火候,及时关注浆水粘稠度,需适时加水调剂,一刻不能马虎,而且每个环节紧凑细致,这些全凭经验手法应对。其次,是点卤水,记得河福喜欢站在一张加长大板凳上,面对前后两排摆放的八大锅豆浆点卤水;他提着一个青幽幽的大肚玻璃瓶,里面装的是卤水,这是颇具魔性的东西,没有这瓶神秘之水就做不成好吃的豆腐了。站在高凳上的河福提着卤水瓶以“一提一甩一抖一拉”的节奏,卤水就滋遛滋遛地落在豆浆里,然后看着浆水神奇地沉淀下来,在一旁打下手的老婆则敏捷地一盆盆地分装摆盘。河福点卤水的这一连贯动作颇具舞蹈之美感,他对每一盆浆水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用力均匀,不多不少,控制总量。不一会儿,一盆盆豆浆就变成了一板板水嫩的豆腐,最后用粗布压实定型就可上件码放,等着他的三个儿子分头去送货。看过现场制作豆腐,我终体味到老太太唠叨的那种辛劳滋味,原来我们吃的每一块豆腐均来之不易啊!河福说点卤水是制作豆腐的关键一步,卤水放多了豆腐太老,放少了豆腐又太嫩,成不了盘。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河福的豆腐生意兴旺,他那位任劳任怨的五华老婆身强体壮,专干力气活,因没文化,收到的钱银不懂算账,毫无私存,统统交给河福保管。真是傻人有傻福,大家忒羡慕他娶到一个脾气好又勤俭的老婆,并趁机嬉笑:“傻福,你们两公婆,究竟谁是豆腐,谁是卤水?谁点谁啊?”河福倒大方地回应:“我们两个苦命人啊,就互相点到老啰,得麽?”转眼到了2016年,在荔城儿童公园再遇见河福两夫妇,他已年近九十,患老年痴呆多年,除了记得那位五华老婆,其他人他一概不认识,想必也不记得做豆腐的事了。
酿豆腐,极具考验巧手功夫。“酿”这个动词算是客家话特有的了,这个“酿”字代表“挖植插入”之意,酿什么呢?当然是酿入嫰滑的猪肉馅,猪肉要选新鲜的五花腩,剁得细碎均匀,肥腻的猪肉与清淡鲜嫩的豆腐不经意间的绝配,是客家人在传承古味上的一种创新。记忆中的“客家酿豆腐”有两款经典搭配做法。一款是选用新鲜的水豆腐制作,首先,左手拿捏豆腐要以半握半兜之力度,右手持一把调羹在豆腐上轻轻挖出一个缝坑,但又不能挖穿。小时候,大人喜欢让小女孩练习完成这道工序,一边挖豆腐一边唱着童谣——“划船船,船穿底,金银珠宝散满泥……”因此,挖豆腐要讲究力度,稍有不慎就挖穿,做出来的酿豆腐便天女散花一般洒满盘,让人落下取笑哪家女孩儿做事儿粗手粗脚的话柄。接着,将肉馅“酿”入水豆腐中,然后把豆腐放在油锅里煎一下,以固定形状,这就是童谣形容的“酿豆腐,石铺路,嗳爱白衫套麻裤”,煎过的豆腐外焦内嫩,就像穿着麻黄色的裤子,豆腐平铺装盘,像一块块石头铺成的路。最后,把豆腐排在砂锅上蒸,放点葱花点翠,这款酿豆腐谓之“白银镶花一船船”。另一款的酿豆腐,则选用油豆腐酿肉馅,豆腐经油炸后成空心皱皮状,色泽金黄,里面膨化状如蜂窝,晾干油后在中间掏出空心,将猪肉、冬菇、木耳、葱粒和荸荠一起剁碎做馅,然后将馅镶进油豆腐里,再放入锅内煮熟,加上芹菜红椒切丝装点,精选八片生菜叶铺垫盘底点翠,这一款酿豆腐谓之“金镶红花好运来”,通常是喜庆酒席上的做法。想象一下,这么一盘荤素融合、外焦里嫩、香气四溢、精心炮制的客家酿豆腐,正油滋滋地冒着热气端放在你的面前,谁又能拒绝得了呢?
酿豆腐,一道独特的乡愁菜式。客家人来自中原,因一路南迁,很多风俗既有中原古韵又融合了岭南特色,有人说酿豆腐是客家人从北方饺子演化创新而来的,这都真实地折射出客家人一路南迁的历史,一个“酿”字让客家人创新出一系列菜式——如猪肉酿苦瓜、肉末酿茄子、蒜蓉酿丝瓜、咸萝卜酿荷包蛋、碎肉酿灯笼椒等等,当然,这是后话了。客家人以“客居”身份长期扎根于深山老林,僻地生息,艰苦的生活促使客家人格外珍惜食材的保存和利用,在饮食技巧和烹调风味上多以重盐熏腊方式,因地制宜地创出特色菜式,酿豆腐更是承载着浓厚的人文情结。每年的七月十五中元节在民间俗称为鬼月,有做寒食祭拜的习俗,供人追思慎远。记得爷爷曾就着七月初七这天吃酿豆腐,给我们讲及酿豆腐的由来——我们郭家先祖来自于山西汾阳,后辗转到梅州五华蕉岭一带,相传以前有两兄弟因家事纷争闹不和,兄弟俩人常年外出谋生,只有到了过年才回来与母亲团聚,虽分开多年,但兄弟俩还是没交心话可讲,这面和心不和的状态让老母亲很是揪心;后老母亲年事已高,体弱多病,有一年七月初七,她捎信嘱咐两兄弟赶回家有事儿商量;晚上煮饭的时候,母亲把大哥买回来的猪肉剁碎做馅,又把小弟带回的豆腐用来油炸,兄弟俩第一次吃到这样鲜美的酿豆腐,自是赞不绝口,母亲则语重心长地说:“以后,怕不能再给你们兄弟俩做饭了,你们两人要像这酿豆腐一样,一团和气,千万不要给人看轻了自家。”吃完这顿饭,半夜里,老母亲就离世了。兄弟俩在突如其来的悲痛中终体会到母亲做酿豆腐的苦心,从此教诲子孙要遵循家和万事兴之理。关于客家酿豆腐的人文,除了这感人的故事,据说还与两位历史名人有关,他们分别是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和石达开——洪秀全在京都当天王,但特别爱吃客家酿豆腐,因此专设“豆腐衙正典天厨”一职,专司酿制豆腐,一时间这普通的豆腐在京都显得何其奢侈华贵;另一位则是翼王石达开,传说他带兵打战英勇无敌,常让兵团吃酿豆腐这荤素结合的客家菜式(据说放有少量罂粟壳),所以士兵们作战力大无比,一路突围,客家酿豆腐因而大名远播。始料不及,一块小小的豆腐牵扯起那么多的乡愁和典故,这便是客家酿豆腐之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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