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的记忆
陈新
某日,话题说起水库。1964年夏秋之交,大隆洞水库因连日降雨,库水上涨,过了警戒线,全县告急,成千成万军民急赴抢险,企图以血肉之躯筑起钢铁长城。端芬中学十六七岁的青年学生,走进抢险的队伍。后来大坝幸而无恙,人生也没有“假如”。其时我在家乡的台山三中读初中二年级,估计也是这么一场雨,学校正背面的水库处在崩溃的危殆,紧急驰援,全校能上坝的都上了。一位看管水库的刘伯,站在溢洪道旁挥着手臂:“同志们!我们一定能战胜洪水,人在大坝在!”那时我们才十三四岁,还系着红领巾。
中国的水库大多建在50、60年代,也就是说建起这些水库的是30、40年代出生的人,依推算现在80岁左右,这代人,用他们的脊梁、血肉,筑成水库的大坝。水库,人民的血汗浇铸而成。
我的水库记忆追溯到1958年,全民大兴水利,那一年我8岁,刚入小学。周末没上学了,村上的几个小孩子,便相约到离村北二三公里的水库去——一则伙伴们的家长都在那里参加会战,很长的时间已见不到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了,太想他们;二则是听大人说,成千上万的筑坝大军在那里集结,何等壮观的场面,好奇心热烈的小孩子,谁不想去看看?这水库叫桂南副坝,正坝在邻近的海宴桂南村北,其实只隔着几个山包而已。我们便越过田垌,一路追着头顶上的飞鸟、水圳里的游鱼以及向我们招着手的稻子蔬果,渴了便在圳里捧几口水,饿了自然也是随处摘些庄稼的果实。桂南副坝紧贴着太平庄村,奔着太平庄村去没错。印象中我们来到了一处竹园,遍地是翠绿的竹子,一座两层的砖瓦屋鹤立鸡群般耸立。来过的伙伴便告知,这是民国时便有的一个园,主人在这里烧窑制砖。越过竹林,便看见前面一条略显雏形的大坝。远远看去,蠕动着无数蚂蚁搬食物般的人群,声音如市声嗡嗡地送入耳鼓;兴奋驱使我们加快了脚步,撒腿往坝上飞跑。终于,宏大的声音越来越响,鸡公车发出吱扭吱扭的尖锐声,响声一片,民工中有推车的,荷担的,穿梭其中。放眼整个大坝,到处红旗招展,热气腾腾。我们找到了村的工地。母亲没有责备我,晚饭时在她的那一份中匀出了一些,让我吃。然后在晚上收工后,母亲走在前,我走在后,又一路的追着蛙鸣、踏着月光回到村里来。那年我七八岁,母亲则是廿七八岁。但她已经是两个或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的初中在我的家门口,叫台山三中。那时的校园是开放的,从我村到学校可以选择多条路径。我初中三年的年限为1963至1966年。其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感谢那三年,它使我们基本安安静静地学了三年文化课,同时,也学会了劳动。那时每班都有蔬菜园地,每周都有实实在在的劳动课,一个明显的结果是,初中毕业我们因“文革”而失学,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回归乡村后,因有了在学校时的锻炼,便能基本胜任农村的劳作。
三中校园向西北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牛尾水库,我们初一初二时这水库正在建中。这是一个小型水库。学校便常常被召唤而来,那时机械化连个影都没有,有的是革命加干劲,原始的肩挑手提。然而,这种对青壮年民工尚且严酷的劳动,对于十三四岁初中学生稚嫩的肩膀而言,是完全不能胜任的。而这劳动,后来发展到几乎每周都有一天。更为严峻的是,这劳动一般安排在周末,同学们经过一天的苦战,已累成一滩泥,然而,水库荷担完了以后,还得鼓起精神迈开大步返乡去,因为下周的伙食费还未有着落。其时三中的生源,多来自于海宴、汶村、北陡、沙栏4个公社,大约是方圆直径20公里左右。一天的挑担再加上一二十公里的跋涉,吃不消也要吃。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个以劳动为荣的时代。我身体偏瘦,体质孱弱,估计别人一天能挑五六十个来回,我只能挑三四十,而且还得将担子不得不减到最轻。我的数学老师王铎先生,那时估计40多或是50左右的年纪,然而他挑得比任何一个同学都重,次数要多。他身材敦实,面相团圆,乐呵呵的,荷担如风,我们追着,怎么也追不上。那时的教师都有传奇,王铎老师1949年前就读中山大学,中共地下党员,土改运动来了台山,1957年被错划右派,转业当中学教师。初一学期,我是他的数学科代表。王铎老师来校教学,估计其时戴在他头上的右派帽已摘除,但是对他的斗争能消停吗?牛尾水库的劳动,他是否是以“一颗红心”以及“一身汗水”,来洗白自己对一种信仰的矢志不移?
去年夏天的一天,我随40多年前的学生参加他们的野营聚会,选址便在牛尾水库南麓的一处农庄,禁不住心动,学生用车把我载上水库大坝。50年弹指挥间,这里果然成了一个风景殊异的小型水库。卧龙般的堤坝把两个山口拦住,坝上人头高的山草吱吱摇曳,野花在草丛中眨着眼。坝下一汪库水,在阳光下波影粼粼,平铺着各种蔚蓝和深绿。近处有一个人身系救生圈在碧波下畅泳,看得见是一种蛙泳,载沉载浮。如果这大坝也有记忆,说不定她会认出眼前这个踽踽而走的老人,当年他十四五岁,而他的那位王铎老师,早于10多年前,在回母校梅州中学时,已倒在他钟爱一生的讲台上。
与水库的最后情分则是1977年,求学梦碎,农民子女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人于社会然,于世界然,乃沧海之一粟,命运之舟可以把你驮到任何一个角落。那一年的深秋,我以一个17岁的农民身份,厕身于深井水库的民工队伍中。深井水库坝下,密布着漫山遍野的茅棚营房,我的睡铺安排在上架,头是不能抬起的,只可弯着腰躺倒了事。每天一早,在床架上方半吊着的一个小篓里掏出半小块咸带鱼,用一个小钵子盛着,交到一个负责者手中,便交代了一天的菜篮子。然后,在下铺的床底下拖出自己的两只筐和一条扁担,便加入那成千上万的晨起筑坝大军中。库坝上下里外,到处都是开工的人群。看不到这肩挑人群的流动,感觉到那是一锅沸腾的水,一曲昂扬的歌,一个人民战争的画面。每挑土往返一次,可以领到一个牌子,无它,记录你的劳动量而已。我每天的领取统计,可能是大队最少的了。17岁,1米64,80多斤的体重,麻杆似的双腿,嶙峋的肩胛,柳弱的身板,白面书生的气质。荷担八九十斤,从山脚的工地,依次攀登,爬过坝顶“之”字形的小道,然后把鸡碎般的两筐土倒进那强大的坝体中。坝上风大,鼓荡起荷担者们的衣衫,衬托着飘扬的红旗,猎猎作响。某一天,突然前方一个女子的身影,进入我的眼帘。她穿着一件红衣服,手里拿着广播筒,正鼓腮在那里作着呼喊。我近前,山风吹动她的衣袂,拂起那额前一绺绺秀发,红朴朴的脸蛋泛着玉石一般的釉彩。我突然一惊愕,止住了脚步。——眼前的这位美女,是我初中同班的一位女同学,学校文艺宣传队一位歌舞演员,显然被她的家乡召唤而来,在此作着战地宣传。我脑海掠过某幕电影里文工团女战士的形象,一种美好的情愫突然涌入心头。——然而,我只可加快了脚步,因为还有很多准备好的担子等着我去负荷。
许多年以后,我与大洋彼岸的她通了微信,说起这件事,两人不禁失笑。她告诉我,那次实在太辛酸了,在深井水库接到学校的通知,要回学校报到赶赴外地作宣传演出。一个女孩子孓然一身,翻山越岭赶回学校,劳累倒在其次,路遇歹徒怎么办?我取笑,那时我也在深井水库,何不叫我作伴?人生的路,从来都是磕磕碰碰,哪有都按常规出牌?
这些,便都是我的水库回忆。
水库,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符号,一座功在当代利及千秋的丰碑!那天有兴趣,我们约几个好友,到我们人生曾经邂逅的几个水库走走。蓝天流云,风吹草低,伫立大坝,面对那汪汪的蔚蓝,一定会感慨,我们曾在这里洒落过青春的汗水,流涌过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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