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李铁夫笔下的诗联世界
宋世安
李铁夫是中国近代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画家，被孙中山誉为“东亚画坛第一巨擘”，但他的成就和地位被长期遮蔽，研究一直处于尴尬边缘。目前除存世书画作品外，有关他的研究和记录文字甚少，而包括出生、求学等众多资料更出现混乱，导致李铁夫研究和生平重建遭遇极大困难。时至今日，画家已去世大半个世纪，但比较完整系统且有价值的研究文献并不多，由广州美术学院和鹤山县文化局1989年编的《李铁夫诗联书法选集》还是研究领域最重要的“压轴文献”，除了重点研究文章外，还整理收录了李铁夫现存的大部分诗联。
16岁远涉重洋谋生求学，李铁夫旅居国外30多年，一生潜心研学油画艺术，深受西方文化熏陶，但从未忽视和放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传承和发扬。童年乡村私塾的启蒙教育，为他打下扎实的传统文化基础，并一直保持浓厚持续的兴趣，尤其是国画、书法和诗联方面，更形成个人独特风格。但李铁夫研究，更多聚焦他的书画作品和生平纪事，对他的诗联梳理和研究并不充分，致使这些“记录在碎纸片上的残断笺，有时也很难分辨是他本人的创作或是借用别人的章句”，刚被打捞挖掘又陷入尘封，确实非常可惜。
面对当前李铁夫研究瓶颈，从诗联角度去挖掘和分析更多线索，进而窥探和补充李铁夫的革命艺术人生，不失“柳暗花明”，或更能直面历史真实，直抵血肉丰沛的李铁夫。现存李铁夫诗联，多写于19世纪三四十年代居港时期，大部分是抄录，原创的不多。比如，被研究者引用最多，甚至为人津津乐道的“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其实是抄录杜甫五律《野望》中结句。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如不明就里悉数归于李铁夫原创，则不符事实。但无论原创还是抄录，李铁夫“以书法和诗联寄托自己的豪情”，从中梳理、补充和还原他不同时期的文化涉猎、生活细节和思想状态，定然也真实有效。
先看李铁夫原创的诗联。主要分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抒发在异国追随孙中山革命时的豪情。以《抒怀（赋古体诗五言乐府韵）》为例，据李铁夫后来补记，诗是“兴中转同盟会，己酉岁与孙总理、王昌，致公堂手足等，饮于探花楼，醉中赋古体五言”。1909年由孙中山主盟，成立同盟会纽约分会，李铁夫自此担任该会书记6年之久。诗中“楚虽凡三户，足报亡秦仇”，引“三户亡秦”典故，对革命形势和前景作出准确深刻的判断；“颇疑屠博中，可与共奇谋”则是同盟会初创团结基层革命力量的真实表现，还可能是“王昌刺杀汤化龙”历史事件的导火索；“丈夫乐成仁，吊民除国寇”是面向革命同盟喊出的革命宣言和革命抱负。全诗是李铁夫革命信仰趋向成熟的重要信号，表明对革命的信心和决心，浓重记下他作为革命先驱，义无反顾追随孙中山，全力以赴推动革命的历史性一笔。而另一首《抒怀》同期诗中“草莽秦驰道，云烟越故城。千年不磨灭，惟有大同盟”，同样是革命嘹亮的号角，大有“还看今朝”的革命自信和气魄。后期则多是表达归国后目睹国破家亡的失落。比如，《抒怀（辘轳格五首）》及《感怀》等，是李铁夫归国后十数年亲历种种，面对黑暗统治和日寇侵略的内忧外患的所感所叹，既有“可怜缔业随春梦，差幸知机退急流”“山河枥落兴亡感，天地昏沉杀伐秋”的失落和悲愤，又有“出岫闲云宁有意，在山泉水本清流”“水分泾渭污难合，器异薰莸味岂投”的高洁和坚守。诗中彰显李铁夫的赤子之心，真切体现他忧国忧民的胸襟。
再看李铁夫抄录的诗联。以《李铁夫诗联书法选集》为例，共收录诗联180多首（副），多出自历朝历代近40位诗人作品，其中金代元好问最多，其次是宋代陆游、苏轼和黄庭坚，以及唐代杜甫等。元好问、陆游和杜甫都是“乱世诗人”，作品多是“上悯国难，下痛民生”，真实反映国破家亡、百姓疾苦，集中表现为国为民、壮志难酬之情。比如，元好问“满眼旌旗惊世路，闭门风雪羡山家”、陆游“仕宦螘窠梦，功名马耳风”、杜甫“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等都在李铁夫抄录之列。这些诗句与李铁夫当时所面对的际遇是相同的，所寄托的情感和展示的心态是相通的，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何钟情于这些诗人诗作。至于苏轼和黄庭坚，也是现实主义诗人，二人并称“苏黄”，位列“宋四家”，李铁夫除了喜欢他们的诗外，想必还对他们书法的推崇备至。李铁夫对书法艺术情有独钟，据说他在美国纽约时，几乎每天都坚持习字，这样的习字习惯伴随一生，成为他文化精神寄托，他的书法也独树一帜，潇洒飘逸、真诚质朴，始终坚守“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率真勿安排”的艺术主张和审美。李铁夫除寄情于古诗词，借古喻今外，抄录的诗联也有部分是出自同时期的清末民初。比如，蔡公时《瞻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中的“气节每于穷处见，功名都在死中求”，就极具代表性。蔡公时和李铁夫一样，至死追随孙中山革命，北伐时遭日本杀害。很明显，李铁夫始终时刻关注革命动向，关心国运民生，恰如他自己在《感怀》所写，“莫道庸愚无敌忾，裹尸马革实英雄”，愿为家国奉献牺牲的心迹表露无遗，爱国情怀可窥一斑。
李铁夫晚年经常提到，平生只有两个嗜好，一是革命，二是艺术。对于艺术，他耗尽一生，对油画创作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探索追求，最终艺术修养和成就“洵足与欧美大画家并驾齐驱”；而对于革命，虽然他是革命同盟会的开创者，但淡泊名利功成身退，目前除了轶事传说外，几无更多实证，惟有从笔下诗联世界，走进他那段尘封的历史，找寻散落在革命江湖上的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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