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之本义不“荒唐”
荒唐,世人多认为是一个贬义词。《现代汉语词典》[荒唐]条谓:“①(思想、言行)错误到使人觉得奇怪的程度。②(行为)放荡,没有节制。”一句话,“荒唐”一词,虽不至“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地步,亦够“贬”了。其缘由何在,还须从“荒”“唐”二字的本义说起。
荒,原指荒芜,荒废,荒凉;亦指荒淫(《孟子·梁惠王下》:“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即纵欲迷乱,逸乐过度。)特指空、虚。《诗·大雅·桑柔》:“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郑玄注:“恫,痛也。”笺:“(具赘卒荒:)皆见系属(附着)于兵役,家家空虚。”上引《桑柔》之二句,意为:“哀痛的是国中百姓,皆附缀于兵役,家室都空虚。”)
“唐”字也有空、虚义。《庄子·田子方》谓:“女(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你只是着眼于我显著的地方,那些<显著的方面>已经过去了,而你还着意追寻以为实有,这就如同寻求马匹于空虚的市场上<一样不可能>。)这是孔子告诫颜回的话。其中的“唐肆”,就是“空虚的市场。“唐”字的空、虚义,一直到清代末年,还在使用。黄遵宪《病中记梦述寄梁任父(梁启超)》:“谓彼牛医儿,徒一唐名士。”钱仲联先生<笺注>谓:“慧琳《一切经音义》:"字书;唐,虚。"”所谓“徒一唐名士”,即“一个徒有虚名的士子。”
正因为:“荒、唐”二字,都有“空、虚”义,故唐代以“唯陈言之务去”为诗文宗旨的韩愈便赋予“荒唐”一词以新意,使其成为“虚无飘渺,空幻难稽”的代名词。在作于元和八年(813)的古风《桃源图》诗中,开头二句便说:“神仙有无何眇(或作“渺”)芒,桃源之说诚荒唐。”而结尾则曰:“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全诗表明作者对“世外桃源”之置疑态度,而以“荒唐”与“渺茫”作对偶,既不违背“荒、唐”空、虚的本义,又充分体现了韩愈过人的语词的创新能力。韩愈之后,“荒唐”一词的内涵不断丰富、加深,几乎成为“荒诞不经”的同义词,专指言行、思想不符合常理人情,使人感到离奇怪异的事物。如《红楼梦》第一回谓:“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老舍先生《茶馆》第一幕亦有这样的道白:“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这是“荒唐”的第一个涵义。
“荒唐”的第二个涵义是指行为放荡。茅盾《路》:“至于专门捣乱,行动荒唐,学业低劣的分子,那除了严格制裁,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曹禺《雷雨》第一幕:“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荒唐”,又指荒陋,荒疏。宋·苏轼《辞免翰林学士第二状》:“(臣)学问荒唐,文词鄙浅。”又《到惠州谢表》:“臣性资偏浅,学术荒唐,但信不移之愚,遂成难赦之咎。”宋·叶适《除太府卿淮东总领谢表》:“伏念叙迁学校,固惭课业之荒唐;内迫家门,重困食用之寡薄。”上引三文,谓“学问荒唐”、“学术荒唐”、“课业荒唐”,皆学识荒疏、浅陋之谦辞。
“荒唐”,还指落空,没着落。清·李渔《蜃中楼·试术》谓:“洪水退得去,亲事亦做得成;若洪水退不去,连亲事也荒唐了。”周咏《无题》诗:“春去春来俱幻梦,花开花落总荒唐。”(上述引文均据1997年版《汉语大词典》)
此外,“荒”同“慌”,“荒唐”还有“慌张”之义(略)。
总之,“荒唐”一词,几乎是清一色的贬义,而且,随着时代的推移,“贬”的程度越来越深。但任何事物总有其演变、发展的过程,语言也不例外。因此,检阅“荒唐”一词出处较早文献,对于厘清该词的演变脉络,不无裨益。
《庄子·天下》篇是全书的“后序”。作者认为:古代的道术是完美纯正的。为此,
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
意为:庄周听到探索道术的风气便感到十分欢喜。(禁不住地)要以虚远(成玄英疏:“谬,虚也;悠,远也。”)的说法,以广大而宽泛的语言,以没有边际的辞语,时常恣意发挥、不加拘束,不表现出任何倾向。(觭Jī,原指动物一俯一仰的角,略同今之“倾向”。见,同“现”。)
上文是庄子“闻其风而悦之”之后,决定写书的态度和宗旨,故此,“荒唐”和“谬悠”、“无端崖”一样,自然都不是贬义词,否则,岂非自打耳光?关于“荒唐”,成玄英〈疏〉谓:“荒唐,广大也。”郭庆藩〈集释〉曰:“荒唐,广大无域畔者也。”按,“域”指疆界、区域,“畔”指界限,故“无域畔者”,笔者意译为“宽泛”,以与“广大”相配。
唐代文士对“荒唐”一词,仍持褒大于贬的观点。如前已提及的韩愈《桃源图》诗,虽然有“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诚荒唐”之句,但仍不离“广大无域畔”之“荒唐”本义,与“渺茫”一样,至多含有“虚无飘渺、空幻难稽”的意思。而在其名文《送孟东野序》中,以“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一语开篇,次段又曰:“其于人也亦然”,以下则开列了皋陶、大禹、夔、伊尹,周公等“善鸣者”,紧接着说:
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
把庄子与先圣先贤并列,且袭用《庄子·天下》篇以“荒唐之言”之原话。可见,在韩愈的心目中,“荒唐”是个褒词。
即使到了晚唐,司空图在《狂题十八首》(之四)中亦有句曰:
南华落笔似荒唐,若肯经纶亦不狂。
《南华真经》是《庄子》一书的别称(《旧唐书·玄宗纪》:“天宝元年二月庄子号为"南华真人"……所著书改为《真经》。”)诗句意为:庄子落笔撰文看似恣肆不拘束,但只要他肯以“经纶天下”为心,其见解一点亦不狂放。(经纶:原指整理丝缕,编丝成绳,引申为筹划治理国家大事。《礼记·中庸》因有“经纶天下之大经”之句。)可见,司空图对庄子的“荒唐”文笔,亦无贬意,只是对其“广大无边”的文风不用在“经纶天下”的“正途”,表示了一点点的遗憾而已。
显然,先秦时代的“荒唐”一词,毫无贬义,相反地,还有褒许文笔“广大无域畔”的涵义。迨至明末清初的学者张岱在《<一卷冰雪文>后序》中犹说:
唐诗之妙,已登峰造极,而若论其旁引曲出,则唐虞之曲谟,三王之诰训,汉魏之乐府,晋之清谈,宋之理学,元之词曲,明之八股,与夫战国之纵横,六朝之华赡,史、汉之博洽,诸子之荒唐,无不包于诗之下已。
“诸子之荒唐”,既然与“战国之纵横”,六朝之华赡。史(记)、汉(书)之博洽并列,则淹贯群书之张岱在上引文中,其“荒唐”一词系用先秦时代之褒许义,而绝非用现代汉语之贬义,不言可喻。
语词之涵义,自有其演变、发展的过程,有古与今、褒与贬、虚与实等诸多方面的差别、以今义去阐释古义,或以古义去衡量今义,都是阅读、运用文献方面的大忌、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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