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最后的海龟“产床” 来自广东惠东海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蹲点报告

南方日报 2019-05-09 06:34

工作人员正在清理保护区驯养中心的水箱,维护海龟生活环境的整洁。

保护区工作人员正在为生病的海龟注射药物。

被放生的海龟正向海中爬去。

从一湾浅滩到无垠大海让海龟回家路不再艰险

五一假期,惠州市惠东县港口滨海旅游度假区十分火爆,高峰期车龙排了10公里长。人山车海中,有一片静土——位于度假区最南端大星山南麓的海龟湾沙滩。这片沙滩长1.5公里,形似月牙,水清沙幼,人迹罕至。

这是全国唯一的国家级海龟自然保护区,被称为我国1.8万公里海岸线上最后一张海龟“产床”。海龟对出生地高度忠诚,有神奇的导航能力,成年后会洄游数千公里,漂洋过海,回家产卵。

小海湾折射大生态。保护区设立34年,海龟湾发生巨变:保护范围从4平方公里扩大到700多平方公里;民众从个别偷捕、围堵抵触到积极保护、吃“生态饭”;保护工作从“守株待兔”人工孵化到“科技突围”人工繁殖……累计保护海龟卵8.3万个,放流海龟6万多只,多次获得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嘉奖,成为广东乃至粤港澳大湾区的一张生态名片。

5月23日是世界海龟日,南方日报记者提前到广东惠东海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蹲点采访,记录这里的守望与变迁。

先行的自觉

唯一的国家级海龟保护区为什么在惠东?

夏夜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浪轻轻冲刷着沙滩。不开手电筒,不说话,在保护区工作了30年的林日锦又开始安静地巡护海龟湾。

巡护始于1985年。那年3月,广东在惠东县海龟湾建立保护区。“省里给了2500元,站长1个人带着4名村民,搭个帐篷就开始守护海龟。”保护区退休干部杨振扣回忆。

为什么是海龟湾?这要从一则传说说起。

海龟湾位于广东大亚湾与红海湾交界处,三面环山,环境幽静,食物丰富,自古以来就是海龟栖息繁殖的良地。大澳村紧挨着海龟湾,至今流传着祖辈关于海龟报恩的故事。据传说,有好心人花钱买下渔民捕获的海龟放生。后来,他坐船时不慎落海,海龟赶来驼他上岸,报答恩情。因此,多数村民认为海龟有灵性、通人情,不能杀。

自然条件优异、人为伤害较少,海龟湾成了海龟的安乐窝。77岁的大澳村老村长宋友珠说,在他幼时,上岸产卵的海龟很多,窝在洁白的沙滩上,就像一块块岩石。一些顽皮的孩子们在上面跳来跳去,欢声不断。

上世纪80年代初,正值经济起飞。广东为什么会先行一步,率先设立海龟保护区?为了寻找答案,记者辗转找到了保护区首任站长张晓荣。

原来,当时国内外呼吁保护海龟的声音越来越强。由于人类杀戮、渔业误捕、海洋污染等原因,2.5亿年前就生活在地球的海龟急剧减少,被列为国际濒危物种。

利益驱动下,海龟湾也有人大规模偷捕海龟。张晓荣回忆,他和宋友珠等人早在1982年就开始摸查海龟湾情况,上报水产部门,呼吁保护。

到了1985年初,在惠东县渔政管理站工作的杨振扣收到了省水产局的通知——省里计划建立海龟保护区,请报告当地海龟资源情况。实地摸查后,杨振扣向省里报告:“村民说,每年稻谷低头时,也就是端午节前后,海龟会来海龟湾产卵。”

保护区建立初期,条件艰苦。林日锦说:“开头几年,没水没电,没路没车。做饭、养龟、住人,都挤在一层平房里。”他们砍柴做饭吃,走路买饲料,挑水养海龟。

在中央、省里的重视下,保护动作不断升级:

1986年,保护区晋升省级;6年后,升格国家级,成为全国唯一的国家级海龟自然保护区。

1999年,多名省人大代表提出《关于加快广东省自然保护区建设步伐的议案》,推动保护区建设步入快车道,各级财政拨付资金770万元,成立正处级专门管理机构,保护区控制用地扩至18平方公里。

2013年,省政府专门出台法规,明确每年5月—11月海龟繁殖期,保护区8海里内不能有渔民作业;设立700多平方公里的外围保护海域,任何项目环评都必须考虑到对保护区的影响。

“理念超前、支持到位、与时俱进,几代人接力,中国绿海龟的星星之火就这样在海龟湾保存下来了。”广东惠东海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党支部书记、副局长王少锋感慨地说。

利益的博弈

生态保护与村民收入如何共赢?

“这只海龟是昨天送过来的,受了伤,有炎症,有肉瘤。”早上9时,叶明彬如常来到繁育基地,和工人捞起海龟,涂药,打针,一气呵成。

这里收养了人工繁殖的幼龟、救护的海龟1000多只。作为保护区技术研究科科长,他细心地指导工人科学照料海龟。

他是保护区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见证了近20年来的变化。从简易平房起步,这里相继建起了救护中心、科普馆、繁育基地、视频监控室、专家楼、驯养中心等设施。近年来,保护区内除了产卵沙滩,其他场所逐步对外开放,成为生态文明教育基地。

快速发展期,也是矛盾凸显期。保护区使用了大澳村的土地。随着滨海旅游升温,土地增值,生态保护与村民利益的矛盾日益尖锐。“有段时间,保护区一有建设动静,一些村民就来堵来闹。”王少锋说。

教育、引导、调解……矛盾仍难化解,保护区发展遇到了“绊脚石”。“渐渐的,我们意识到,让村民共享生态文明建设成果,是化解矛盾的最好方法。”王少锋告诉记者,2015年,保护区和大澳村达成合作协议,双方共同保护海龟湾,村民从中享受保护区门票分成、就业安排等红利。

2018年,大澳村获得70多万元门票分成。“合作后,村民很支持我们的工作,再也没来闹过。”王少锋说。

今年五一假期,这里迎来1.2万名游客,同比增长20%,创下历史新高。1月份建成使用的海龟驯养中心,集科研、海龟保护、科普教育和旅游观光于一体,最受游客欢迎。“孩子能接触海龟,学习环保知识,很有意义。”游客张先生说。

大澳村村民跟着吃上了“生态饭”,村里的民宿快速发展到100多家。说起五一假期的入住情况,村民们喜笑颜开:“我家是小筑民宿,半个月前就订满了”“我家是环海度假屋,一周前被订满”……

村民陈锦标算了一笔账,去年家里经营民宿收入6万元,利润近5万元。“很多游客奔着海龟湾来的,真心希望保护工作越来越好,环境好,生活好。”

科技的突围

海龟资源枯竭困境怎样破解?

4月24日上午,保护区举行了一场小型放生活动。植入了“电子身份证”、编号为“999001003312335”的小海龟,迟疑地起步,接着越来越勇敢地爬向大海。潮水涌来,瞬间消失在沧海。

保护区已放流6万多只海龟。30多年来,保护区不断钻研海龟人工孵化、增殖放流技术。每年野生海龟上岸产卵时,保护区会实行人工孵化和养殖,再放归大海。“这样能将它们的成活率提高三成。”保护区宣传教育科科长陈华灵说。

但在海龟野外生存环境恶劣、种群数量急剧减少等严峻形势下,传统保护方法如同“守株待兔”,十分被动。特别是2006年后,每年上岸产卵的海龟寥寥无几,个别年份甚至为零。没有种苗,增殖放流如无源之水。

于是,保护区开始科技“突围”,2008年起着手筹备、2010年正式启动海龟全人工繁殖试验项目。

叶明彬带领科研团队苦心探索,结合DNA技术筛选优质种龟,研发性激素调节、水流刺激等繁殖诱导技术,通过人工降雨、改变光照提高产卵成功率……

“这次终于成了!”叶明彬兴奋地说,2017年7月24日晚上,保护区孵化出人工养殖小海龟91只。这填补了中国海龟人工繁殖技术的空白,为加快恢复海龟资源提供切实的技术保障。

要破解海龟资源枯竭的困境,除了人工繁殖,更需要开展国际保护合作。保护区2002年起联合香港渔农自然护理署等单位开展海龟卫星追踪实验,初步掌握了海龟的洄游通道、觅食场所。

“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海龟的洄游路线与郑和下西洋航线部分重叠,覆盖了广东、香港、海南、台湾以及菲律宾等国家和地区。”叶明彬说。

“海龟保护,不能只靠保护区。打个比方,保护区好比医院产房,海龟好比产妇。如果产妇在来医院的路上出车祸或被绑架了,产房再好也没用。这条路有几千公里长,跨省跨国啊!”王少锋希望,在“一带一路”倡议及粤港澳大湾区建设背景下,开展国际和区域合作,管控海龟洄游路线上的渔业捕捞、海洋污染、非法贸易、无序开发等行为,推动保护工作从“关注最后一公里”向“全程关怀”转变,让海龟安全回家繁育后代。

在保护区专家楼一楼,悬挂着一张海龟巨幅照片。它已经三次上岸产卵,被命名为“织女”。

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期待着第四次见到“织女”,更期待海龟湾有更多的“织女”回家。

蹲点手记

海龟的眼泪

蹲点采访过程中,不少人告诉记者,他们见过海龟“流泪”。

在大澳村生活了77年的宋友珠,童年时常和伙伴到海龟湾玩,会做“恶作剧”——把海龟翻转过来。四脚朝天的海龟不能走动,一会就会流下眼泪。“其实我们只是吓唬它。”宋友珠说。

保护区退休职工杨振扣也曾见过海龟流泪,决心保护更多海龟。他四处“推广”自己的电话号码,希望别人见到需要救助的海龟能马上联系他。这些年,他24小时不关手机,号码没换过。

他接过一通刻骨铭心的求助电话:一只300多斤的母龟被渔民送来,尸体发臭,胃里有三斤多重的塑料袋!“白色、黄色、红色的都有,消化不了,也排不出来。”老人一声长叹,海洋生态被污染,不少海龟会误把漂浮的塑料袋当成水母吃下,最终死亡。

央视报道让更多人看见海龟的“眼泪”。2008年,中央电视台记者了解到有海龟在洄游途中因人为因素致死,受到触动,来到惠东海龟湾拍摄了纪录片《哭泣的海龟》。影片在国内首次记录了海龟产卵的过程,捕捉到海龟的“眼泪”,震撼了许多人。

对于海龟“流泪”,保护区首位博士夏中荣给出了很不“浪漫”的科学解释:这其实是海龟排泄体内多余盐分的生理表现,并非情感表露。

但是海龟的处境,确实会让有爱心的人们流泪。夏博士说,上世纪中期至今,每年大约有30多万只成年海龟被人为杀害。印度尼西亚曾是海龟天堂,但如今在巴厘岛上很难再看到海龟。我国情况也不容乐观,据估测,整个南海的成年绿海龟剩下不到2000只,比上世纪80年代末调查的数十万只少了很多。

“海龟保护区只能管理18平方公里的范围,但海龟是洄游数千公里的物种,更大的海域需要全民的保护。”夏中荣说。

从一湾浅滩到无垠大海,请用爱心守护,让海龟回家产卵的路不再艰险。

别让海龟再哭泣。

采写:南方日报记者姚燕永陈枫梁文悦欧楚欣柯鸿海罗锐乌天宇通讯员肖锋摄影:南方日报记者董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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