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银(2)
他心中所构建的理想爱情牺牲了生命，而最终真正的受害者却是林美银。我该以什么主题去写？我是要谴责谢秋伟的死？还是要为林美银申辩呢？我对整个事件的了解是表面化和肤浅的，我发现我写不了这篇十分矛盾而对死者有冒犯对生者有伤害的文章。我找到主编说没有写这个报道的必要，我说了我的想法：“新闻报道除了尊重事实，更要尊重人的尊严。”主编说：“我们报社靠的就是八卦新闻报道吸引公众的眼球，你如果考虑到人的尊严的话，那么你是片面的，你应该合理明智地使用你的新闻报道权，而关于谢秋伟自杀事件的报道是有社会意义的，你要理性地去看待。”我一想到林美银所承受的压力和将是对她不公平的不良的社会影响，便和主编进行多次激烈的争论，反对他要写谢秋伟自杀事件的报道。最后主编不得不安排我的同事去写这一篇新闻报道。我为自己无力阻止报道对林美银的伤害而悲愤，在深思中让我感到我的新闻工作没有任何的意义，我所做的工作常常会演变成一件违背良心和道德的事情，最终我选择结束我的记者生涯。
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去看望林美银，可是，我们的报道已经出来了，相信她正在接受着负面舆论对她的伤害。我如今也变成了谢秋伟自杀事件的策划者之一，相信我如果出现在林美银面前时将会造成对她更多的伤害，那么只能在合适的时候才能去见她。于是，我便匆促地离开惠州市回到老家湖南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想定居下来。
那天当我在候机室等待坐飞湖南的班机时，我正闷得发慌，便走到报刊栏前取出当天的惠州日报阅读。我习惯性地翻到八卦新闻版面，这一下子真是让我悔之莫及：我看到我的原同事又写了一篇谢秋伟自杀事件的追踪报道，报道中详细地描述了谢秋伟母亲在林美银下班的路上拦住她，然后当着围观的路人辱骂打伤林美银。我铭记着在报道中这样的一大段描述：谢秋伟母亲哭喊着指责林美银：“是我儿子帮你联系了卫校，是他帮你凑足了学费，是他带着你第一次出远门来惠州卫校报到上学。我儿子的心肠好，他可怜你有一个神经病的哥哥和一个没有用的酒鬼父亲才真心真意帮助你，最后还是他帮你进了市人民医院你才能在城市生活。要不是你的母亲是我的同学，我怎么会让我儿子介入你的事，这也是我害死了他！老天爷没有眼，怎么要让我儿子认识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狐狸精。我的儿子是一个多么好的孩子，他从小就是一个听话懂事学习好的孩子，可这孩子真是太懂事太善良，要不他凭什么要对你这么好？可是，你却恩将仇报，亏你还读书识理！你的心肠比毒蛇还毒，你只是利用你那一张好看的脸蛋来得到好处，你比鸡婆还无情无义！”当时林美银始终没有还嘴，她只是一边哭得浑身颤抖，一边求谢秋伟母亲不要再说了。而谢秋伟母亲却像精神病人一样眼睛发直口喷唾沫，她一边揪住林美银的头发把她的头摇晃着，一边哭骂，最后还狠抽了她几个嘴巴，林美银被她打得嘴角流血，围观的人刚开始好像看戏一样看得精彩，最后看到谢秋伟母亲的行为越来越疯狂，还有可怜受伤的林美银，有好心人怕事态恶化便报了警。警察到来之后就例行公事劝退了谢秋伟母亲，林美银到医院清理好伤口便回了宿舍。
我那天一下飞机便用公用电话恶狠狠地大骂写报道的同事。同事说，他也不想写，可是他要养家糊口得保住工作不得不写。先是有好事者给报社报了料详细讲述了整个事件的经过还原了现场，他也是奉主编之命撰写报道的。他还告诉我，他想过采访谢秋伟母亲和林美银，但没有成功，她们都拒绝接受采访。他只好采访当时报警的好心人了解事件经过，同时也采访过围观的群众。他还私下采访过林美银同宿舍的同事，同事说林美银从来不和她们聊天交往，她们对林美银一点都不了解，只是那天听说她挨打之后，她们发现她回到宿舍没吃晚饭就安静地上床睡觉，本来她们很想去安抚一下受伤的她，可是又怕惹到她不高兴，所以不敢和她说话。她们发现工作中的林美银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她对待病人热心细致常常得到领导的赞许，她多次被评为先进护士，可是她平时对待领导和同事的态度却是礼貌客气的，从来不和大家聊和工作无关的事情。有几个医生曾暗恋她设法接近她，结果没有一个和她约会成功的。也曾有一两个病人为她心动不已的，他们直到现在还在拼命地追求她，她好像也没有心动过。和林美银同事三年多，她们也弄不清楚林美银为什么会那样，她孤僻得令人难以接近。
我回到湖南后，总会想起离开惠州时看到的那篇报道，这让我常在梦里梦到林美银的脸，有时是大理石一样没有表情的，有时是带有两朵桃花的脸，但更多的是她犹如天使一样洁净的脸。我醒来就提醒自己，既然无法为她排忧解难，那么我在内心默默地爱和祝福她就心满意足了。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不能去向她说我爱她，我保护不了她，当我站在她面前时是羞愧的，我想我自己也配不起她的美。
一年之后的一个早上，我突然接到惠州那写过谢秋伟自杀事件报道同事的电话。他告诉我：“谢秋伟自杀事件中的林美银又出事了，昨天她在腰上用绳子绑满了一圈刀子走进医院，她大声喊有人要追杀她，她要用刀子来防身。当时在医院的一位老太太看到她腰上大大小小的刀子就当场吓昏了过去，一位小女孩见到了便吓得尖叫哭喊。最后医院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治疗。”同事好像还在电话里继续和我讲着很多事情，但我只是呆呆地拿着电话筒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茫然地注视着桌面上的一束栀子花。眼前的栀子花仿佛变成了林美银那乳白色的脸，花上的水珠就好像是林美银的泪，也是我此时埋藏在心中无法流出的泪。
三个月之后，我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终于鼓起勇气坐飞机到惠州市，想去看望林美银。当我来到市人民医院的护士站向护士长确认林美银住院的地址时，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她走了，不在了。”我突然反应不过来，又问：“她怎么了？她去了哪里？回家了吗？”护士长没好气地说：“你还听不明白吗？她死了！”我还是无法相信她说的话，于是大声说：“怎么可能？！”她又对我说：“对了，你是陈大明吧，林美银在她的日记中提过你，她说她曾想向你求助，但找不到你。她说她认为你是一位有正义和责任感的好记者，可是你却找不到，于是她选择了用日记记录了想向你求助的真实想法。她也记录了她多次拒绝谢秋伟追求她的事实，她说她出生在贫穷又有精神病人的家，一直很自卑又敏感，直到她通过努力读书然后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当了护士，她都无法克服多年来自卑和敏感的心理。当谢秋伟向她示好时，她是满心欢喜的。但当他认真向她求爱时，她却感到自己配不起在家乡众人所称赞的理科状元谢秋伟，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想和她谈婚论嫁一事。她也是痛苦的，因为谢秋伟和她说非她不娶，她的内心却无法接受他而伤害了他。谢秋伟为她殉情，她无法坦然面对。那两篇报道更加让她觉得痛不欲生。她无法让谢秋伟重生，她后悔她深深地伤害了他！她想让你帮她写一篇文章，她想在文章中忏悔自己和悼念他！可是，她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可以说内心话的人，她从来对世上的人都不信任，她从小就明白对人只说三分话来保护自己，她很怕受伤，哪怕是一句对她不利的玩笑话都会让她痛苦好多天，她总觉得别人有意在挖苦或讽刺她的贫穷。她平时省吃俭用，把一半的工资寄给家里，用所剩不多的钱给自己买质量好有品位的衣物，这样可以让她逃避她是贫穷的想法。她在工作上任劳任怨，这让她克服了自卑，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她几乎没有深交的朋友，她也不喜欢和同事交往，总是独来独往。刚开始，我们都认为她是怪人，慢慢地我们接受了她孤僻内向的性格。因为她的性格，我们都不知她患了抑郁症，直到她有一天早上在腰上用绳子绑满了一圈刀子走进医院，我们才意识到她生病了。送她进精神病院治疗时，医生诊断她有精神分裂症。她住院不够一个月便逃跑了，后来我们和她姐姐以及警方一起找了她三天三夜，才在惠东大亚湾的海上捞起她变形浮肿的尸体。她的墓就在惠州下角的公墓。”
当我走出医院时便疯狂地奔跑起来。我来到报社闯进主编办公室，没等主编反应过来，我就把他的脑袋直接按倒在桌面上，用尽我平生的力量，胡乱地把他狠揍了一顿。我打得直到他脑袋流出脑浆时才住手。后来我在惠州看守所待了三个月出来，我决定不去看墓地里的林美银。从那之后，我不再去找固定的工作，我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市谋生，我想浪迹天涯忘掉林美银。
每当我看到开放的栀子花，便会忆起林美银那乳白色的脸，还有她那羞涩沉静的神情。
在我内心深处，栀子花常常盛开，不过常常是带着泪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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