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罗浮山 □吴早先
2016年是被誉为 “东方莎士比亚”的中国戏剧家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明代杰出的剧作家、文学家，在中国和世界文学史上都有着重要地位。说起汤显祖，似乎离我们很远很远。其实，他曾经和我们的罗浮山很近很近，青年时代他多次梦中神游罗浮，中年时还和罗浮山有过一次亲密接触，到了晚年也念念不忘。
汤显祖和罗浮山结缘，源于其叔父和罗浮山人祁衍曾。汤显祖“走广”经商的叔父回到家乡临川，常常和少年汤显祖谈起岭南的风物和神仙故事，令他十分神往。年轻时代结识的莫逆之交祁衍曾口中那神奇夸张的讲述更是让他心动不已。祁衍曾，字羡仲，曾隐居罗浮读书，自号罗浮山人，岭南三大才子之一。汤显祖28岁时在临川所作的 《红泉卧病怀罗浮祁衍曾》一诗开篇写道：“卧病红泉石，梦寐朱明山”，这里的“朱明山”即指罗浮山，梦中都想前往一游，只可惜路途遥远。未到罗浮，却先已随友人到山上神游了一番。“知子住罗浮，四百几峰峦。蹑岭绝飞云，极目层波澜。”他似乎对罗浮山的品物很熟悉，在诗中提及罗浮山的 “玉草”、“珍禽”、“桂芝”、“蒲涧”、“梅花”，还提到在罗浮山修炼的“安期”和“葛洪”。
然而等到他有机会亲临罗浮山一游则是14年后，此时至交祁衍曾已经去世。1591年，时任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的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越级批评朝政，结果被贬为广东徐闻典史。徐闻偏僻荒凉，而汤显祖却不以为意，他说：“吾生平梦浮丘罗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马伏波铜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意思是说岭南这些地方是我做梦都想往游的地方，如今得偿所愿，这比当年陆贾奉旨出使南越还要快意。
汤显祖从南京出发，回到家乡临川，待了一段时间，才继续向南进发。在南雄上船，顺浈水、北江而下，经始兴、韶关、曲江到禅宗圣地曹溪南华寺顺便一游，出了飞来峡就到清远了，然后到达广州番禺。照理本该继续西行，他却突然往东，经东莞前往二百里外的罗浮山。
迂道东莞上罗浮，一是为了探胜，了却多年的夙愿；二是为了还情，先去拜祭了堂叔伯父的墓地，然后到祁衍曾家中探望了故人的妻子儿女。游山玩水得有三五知己同行方是胜游，有伴就不寂寞，汤显祖已先行投书约好友南海知县崔子玉和东莞儒者翟从先同行，崔子玉也许是因为公务繁忙未能赶到，这让汤显祖有点失望，竟连写了两首诗表达遗憾。但这次游览并不寂寞，毕竟翟从先到了，翟从先也是罗浮山下人，亦为一时奇逸之士，年轻时曾欲以布衣之身诣阙申救理学名家李材，长途跋涉三千里与当时名流顾允成相商。
农历十月三十日，汤显祖和翟从先一早就出发了，沿路崎岖，并不好走，加上南方的冬阳依然猛烈，他们好不容易出了东莞，到了东江对岸的博罗境内。“沿回石湾岸，纡舟水南止。果得罗浮状，坡陀蕴灵诡。”终于到了罗浮山脚下的衙冈，可以一睹罗浮山的风采了，天外远处夕阳下微雨中的飞云顶是那么美好：“不见飞云末，但觉飞云美。矫若龙影升，细若炉香起。”（《衙冈望罗浮夜至朱明观》）朱明观中的道士闻讯前来，十分热情，准备好了饭菜，招呼他们在朱明曜真馆住下。
次日，十一月初一，依然是微雨蒙蒙，一行人一路游赏，经过石洞时，顺便拜访了年届花甲的逃庵主人叶春及，一起“听泉于廊阿”，宾主畅谈甚欢。初二，游赏途中雨越下越大，大家只得挤在上帘泉蝴蝶洞中避雨，雨中的罗浮山也还是那么美：“风雨看今夕，悬泉始上帘”“只是雨花飘，片片成蝴蝶。”初三，雨停了，他们又前往黄龙讲堂和青霞洞湛公楼凭吊理学宗师湛若水遗迹，湛若水与王守仁齐名，世称甘泉先生。亲临湛公居住讲学之地，睹物思人，汤显祖不禁情动于衷，连写了四首诗来怀念这位岭南大儒。初四，他们早早从青霞谷出发，到美人峰峰顶观日出，过了一会儿，“日始华，露欲?，见城郭者四五”。下山，过燕子门，前方就是蟾蜍峰，同行的翟从先走累了，体力不支，不想继续前行，就先行退下了，而汤显祖游兴未减，决意登顶登上了罗浮最高峰飞云顶，汤显祖顿觉神清气爽，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这仙山的仙气。“勾漏杳无人，独自神仙蔚。”（《罗浮飞云顶》）飞云顶上有一座凌日观，已经破败不堪，只见到观前石坛上有一具香炉和一樽水盂，那是用来供奉山神“罗浮君”的。从罗浮最高处往下眺望，景象多么奇特壮观，“可谓恢魁乎大观，渊绵其神致也哉！”枕着石头卧思，他想到了曾登山作《罗浮赋》的东晋著名诗人谢灵运，不禁文思如泉涌，一旁的道士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随他任意写来。“极庐衡之经首，暐赤岳于番禺。略招摇之桂树，望云气于苍梧……”洋洋洒洒一千三百余字的 《游罗浮赋》横空出世，至少从篇幅上气势上已然盖过了前代许多文人骚客的光芒。
汤显祖的这次岭南行尤其是罗浮游，对他的诗歌戏剧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代表作 《牡丹亭》，“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几令《西厢》减价”。如果熟悉罗浮掌故，就会觉得其中的许多场景、曲词似曾相识。柳梦梅“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这不正是柳宗元《龙城录》中《赵师雄醉憩梅花下》的罗浮故事吗？《牡丹亭》中的男主人公柳梦梅，设为柳宗元贬谪柳州所留之后，女主人公杜丽娘则为杜甫后人。梦梅，罗浮梦、罗浮梅也；丽娘，美人也。这不正是暗扣脍炙人口的 “罗浮梦”“罗浮梅”“罗浮美人”这些典故吗？
柳梦梅这个人物的一个重要原型就是前面提到的重情重义的罗浮山人祁衍曾，显然这也与罗浮山有关。祁衍曾至情至性，早年游武夷山、白鹿洞后，困于南昌而作乞食文，汤显祖见而奇之与之订交。祁衍曾豪侠，“明珠珊瑚亦何有，海上萧条游侠久。”（《送祁羡仲访琅琊丁太仆》）祁衍曾痴情，“一掷蛾眉能百万，看君似是有心人。”（《粤装偶见祁羡仲刀子》）这种因痴而豪的形象，与《牡丹亭》中柳梦梅因痴情于杜丽娘，不惧犯下掘墓开棺的杀头之罪为其还魂至情至性的豪侠形象，不正是异代同人、隔代知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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