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为了与国际接轨,而与自己的传统脱轨”
蔡鸿生先生部分作品
●王睿
2021年2月15日(辛丑年正月初四)傍晚,惊闻蔡鸿生老先生仙逝的消息,痛心之余,不禁悲从中来。这一晚,我们全家都陷入沉默之中。他们太清楚蔡先生于我的人生意味着什么——先生是我学术入门的领路人,第一本译著的作序者,治学成长的见证人。虽非业师,而授业之恩弥深;虽未入室,而师徒之情尤挚。悲痛之情令我心绪难平,此前聆教受学种种,一幕幕在眼前闪现。
小子不才,晚熟后觉,于“史”之一道,虽学既久,却未能早悟禅机。直到研究生时,获读一本名为《学理与方法:蔡鸿生教授执教中山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文集》的书后,才让我对历史生出一种拨云见日、豁然贯通之感,从此也让我与蔡先生结下不解之缘。先生对历史研究工作意义的思考是深入而独到的:他指出读史贵求“识”,历史研究应以“人”为本,并引苏轼《题西林壁》诗为喻,说明历史观照须横通纵贯、全景统合的道理;为避免架空立说和炒学术冷饭,先生认为历史(史料)与逻辑要相统一,同时做好论文的学术史回顾:“形象点说,在学术史的回顾中,点灯的是谁?即开创的是谁?谁添油?谁加醋?即谁发展,谁介入后加醋,醋是水,灯一加水以后就发出怪声。但做后辈的,不是说只能添油,也可以点灯。因为学术是一棵树,不是一条光棍,需很多人来点灯,成为灯树。学术就是一棵灯树,你有能力,大可点灯。”至于“详人所略,略人所详”“没有心得,不写文章”的著述标准,更如度人之金针,启益吾者实多。在先生的启发下,此前深觉骨硬难啃、令人望而却步的历史学,由此增添入门登堂的信心,同时立下读博深造的远志。
在暨南大学读博期间,蔡先生的《仰望陈寅恪》和《学境》成为我研究之余时常翻阅的枕边书。受其感召,得以精读《陈寅恪集》,心中从此扎下“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深根。其间多次向先生请益,先生却不以晚辈唐突,反而郑重其事,屡次在永芳堂畅叙心得。后来翻译法国学者魏义天的专著《粟特商人史》,先生不以其粗陋,慷慨赐序,这样的关怀令我深深感念。因为研究中古粟特人(昭武九姓胡)的缘故,蔡先生的名著《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成为我反复研读的案头必备。不论是对九姓胡东方聚落文化类型的归纳,还是突厥法、宗教与文化的根源探究,其中表现出来的先生驾驭史料的功夫,可以说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按照余太山先生的说法,先生之所以能够左右逢源,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主要应归功于作者具有很高的理论素养。以聚落分布研究为例,先生曾将入华粟特人的聚落划分为移植型聚落、归化型聚落和突厥化聚落三类。与之相对应的胡化、汉化和蕃化三种同化方式,不仅有助于辨识粟特人的华化遗迹与“胡化”“蕃化”(游牧化)的区别,而且上升到理论建构的层面,这对于此前重考据、轻理论的我国中亚史、内陆亚细亚史和中西交通史领域来说尤显重要。颇值一提的是,蔡先生作为史家,美学修养也极高,不但文字精美,文章也写得摇曳生姿。对此,季羡林先生早于1996年蔡著序中写道:“蔡先生的文章写得好,潇洒流利,生动鲜明,在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家中,实属少见。”
及至毕业到广州大学任教,关注清代广州的对外关系,不论洋舶、外销画还是民生船,无一不在先生《广州海事录》诸论著启示下进行,真可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矣!如论十三行图像史料的内涵,就是基于蔡先生对梁嘉彬先生奠基性著作和内心隐意的敏锐洞见。后来关注大英图书馆所藏清代外销画中的民生船,同样是受先生新作《广州外销画图考例释》的启示,“题材的社会性和技法的写实性,是广州外销画的特色。其中有三类画作,即市井画、船舶画和景观画,特别受到历史学界的关注……不过,从研究现状来看,对这三类画作的探讨,还是很不平衡的。猎奇者的眼光,不利于扩大学术视野。以船舶画中的花艇为例,它一枝独秀,为人所津津乐道。至于与国计民生关系密切的其他水运工具,如盐船、炭船、西瓜扁、横水渡之类,就显得冷冷清清,几乎无人过问了。”
蔡先生曾告诫后学,“不要为了与国际接轨,而与自己的传统脱轨”;还曾在论及戴裔煊先生有关祆、巫关系的推断时说:“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当作学术上的遗嘱,谨记于心,可惜至今还未能有所表现,真是愧对先师了。”(《蔡鸿生史学文编》九《一位朴学惇谨的长者》)这当然是蔡先生的自谦之语。近来撰写唐代翟槃陁幻术方面的论文,我对先生的学术传灯精神又有了进一步的领会。正当学思有疑,准备电话问询的时候,方知先生入院治疗的消息。
此后,就一直等待他康复出院的讯息。等待中,我常常想起他那个并不宽敞却十分古雅洁净的客厅。蔡先生早已到耄耋之年,但思路异常清晰,纹丝不乱。他的言语温和,节奏感也令听者非常舒适。他说他喜欢书,也喜欢烟。每当茶叙,听者如蒙时雨,如坐春风。数小时谈罢,先生仍意犹未尽。蔡先生极善开示、引导,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乃一天生的导师。其理论素养更以陈寅恪先生那样兼具“崇高的感情和巨人的心灵”的精神境界作为依归。
以上所述,旨在通过若干研究案例,展现蔡先生的道德文章对于一个愚蒙后辈的启迪与影响。回想2016年参加岑仲勉先生诞辰130周年学术研讨会,席间方知发邀请函给我是蔡先生的意思,如今想来不禁泪目。2019年国庆,以陈寅恪的文史之学为题携内子最后一次登门拜访,先生更以食“肉边菜”的慧能事例相嘱。这般殷殷期许,谆谆教诲,怎不令后辈感念终生;如今斯人已去,唯有《史学文编》可供研摩,又怎不让人泫然神伤。
最后,以《学境》封底那段发人深省的学术“懔戒”作为收结,以见先生如康乐园里大榕树那般历久不凋、四季常青的学术与精神: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学府的大门是洞开的,但并不等于容许乱闯。智慧女神的猫头鹰是会检查入场券的:凡持“实事求是”的红票者,迎宾;凡持“哗众取宠”的黄票者,挡驾。花拳绣腿无论怎样耀眼,都不如真刀真枪实在。欲问学往何处求?往实处,往深处,往活处。任何短、平、快的登龙术,都与精神生产的历史经验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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