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槌敲铜锣
●陈灿富
儿时每逢过新年，与小伙伴总是去邻村的端伯家。端伯在他老房子大堂正中央，设置一根两米高的木桩，上面挂有一个锃亮耀眼的铜锣。他随手拿起木槌敲铜锣，宏亮清脆之声在屋内回旋，再顺着窗口飘出去。
每次敲打铜锣，我们都要叫一声：“过新年了，木槌敲铜锣，声声入人心。”
走过的村人，在门外叫喊：“过新年了，木槌敲铜锣，声声入人心，谁教的？”我们说：“在榕树下听老爷爷说的。在端伯家里敲打铜锣，过新年有滋味。”
端伯慢吞吞走出门口，村人放下担子说：“端伯，不是说你敲铜锣就似奏乐吗？敲铜锣奏乐让我们听一遍，下田干活更有劲。”端伯沉默稍许，平静地说：“我好想敲铜锣奏乐给大伙听听，哎呀……孩子们过新年，那就让他们欢欢喜喜敲铜锣。”
端伯讲过，一般的锣都是铜制的，属于中国传统响器。如果简单区分，可以将锣分为大锣、小锣、掌锣和云锣四大类。大锣发音较低，小锣发音较高，锣面呈坡形，有高音、中音和低音之分。云锣是可以演奏出旋律的一种乐器。明、清时期，锣被广泛应用于戏曲音乐、舞蹈音乐和传统吹打乐中。端伯说的这面铜锣叫云锣。
大人说，端伯的父亲早年漂泊旧金山打工谋生，有了些许积蓄，家长托人带信催他回乡娶亲。他在家时买得一面铜锣，过年那几天与媳妇欢喜敲打。或许父亲再返海外走得急，忘了将铜锣带走。从此以后，端伯爱上了父亲留下的铜锣。
端伯原在广州某戏剧团工作，有大戏在剧院上演，大都由他敲铜锣。后来戏剧团因各种因素解散了，他只好选择回到乡村劳动。
一天，年幼的我跟妈妈过年走亲戚。亲戚与端伯老房子同一条村巷，我与端伯一见如故，端伯说起他家有一面铜锣，我带着好奇跟去敲铜锣。这是我第一次拿木槌敲铜锣。
在我心目中，端伯脸上笑眯眯的，从不见得半点苦涩。他从我手上接过木槌敲响的铜锣声，恍若一首清亮雄壮的乐曲。
一个孩童天真无邪地问：“端伯由城里回村子劳动，苦不苦、累不累？”他随和地说：“端伯本是农家人，劳动可以锻炼人。”另一个孩子充满稚气地问：“端伯敲铜锣好听，在哪学的？”
端伯拿起木槌轻敲铜锣两下说：“端伯勤学苦练学会的，等你们长大了，用功学习，学什么懂什么，一定比端伯强！”
还有孩子羡慕地说：“我爸爸说，端伯在戏剧团敲铜锣奏乐，人人都说好听。端伯以后还会敲铜锣吗？”
端伯望望门外，他吁出一口气说：“以后？等以后有机会……”
又一个新年了，年夜饭后，我们打算敲铜锣，他第一次拒绝了：“夜晚了，不要惊扰左邻右里休息。说到铜锣，有不少相关成语，你们想听吗？”
一下子我们振作精神，异口同声：“端伯快说，我们想听。”
端伯清清喉咙，一口气往下说开去：“敲锣打鼓、紧锣密鼓、千棰打锣、当面锣对面鼓、擂鼓筛锣、金锣腾空、收锣罢鼓、敲锣放炮、鸣锣开道、摇锣打鼓、一锤定音、开台锣鼓、锣鼓喧天……”
随着时间的流淌，后来，端伯与家人返回省城。但不久，端伯再次返回老房子。那面铜锣依然挂在木桩上。他脸上带笑地说：“儿女劝我留在城市安享晚年，我觉得在老房子住下睡得香。”
在中国农历春节过去不久，天气仍有些凉意，我与小伙伴踏着坑坑洼洼的乡路去赶小圩。走入小圩，听到一阵敲铜锣声传过来。
走近围观，敲铜锣者，是一个精明干练的男孩。他手拿木槌，使力击打铜锣。旁边有位中年汉子，应该是男孩的父亲。他手里挥舞一根长绳，长绳呼呼作响。男孩的铜锣配合，叮叮咚咚、紧紧慢慢、声高声缓，俨然奏乐。
我听到旁侧送来熟悉的声音：“你家孩子敲铜锣，敲出一份韵味。”
说话者正是端伯。他直爽地对中年汉子说：“早年我在剧院，看过你们父子上台同在表演。好些年了，孩子长这么高了，敲铜锣也进步很多。”
中年汉子叹息一声：“敲铜锣……久了远了，从我曾祖父那代传下来，传至我家孩子这一代，我想过了，它不能中断在我手上。”
端伯低下头，从口袋掏出几元钱塞进男孩手上。中年汉子对端伯拱拱手，与男孩拿起铜锣离开。我长大后，与端伯重聚提旧事，才知那对父子俩的经历与端伯差不多。中年汉子借着出门卖艺，想方设法让孩子传承技艺。
后来，我离开乡村进城求学，某晚在城区剧院看大戏。其中配乐的敲铜锣，入耳入怀入情。等剧院散场了，我特意寻到后台，见到的敲铜锣者，真的是端伯。
我恭敬地说：“端伯，当年在榕树下听老爷爷说的，"过新年，木槌敲铜锣，声声入人心"，我弄懂其意了。您敲铜锣力度勇猛，威风凛凛，豪气冲天。”
他满脸慈祥，看一眼挂在戏台木桩上的铜锣，轻松地说：“今时今日，木槌敲铜锣，才得以真正声声入人心。”
后来有一次回乡过年，我专门去端伯住的那间老房子，念着想看看那面铜锣。但村人说，多年前端伯已将那面铜锣赠给华侨华人博物馆。我动情地说一声：“端伯做得好，他给后人留下了永远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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