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西园饮早茶(3)
片昏黑。他的老婆,儿子的妈妈,更是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乖仔……”当即便一头载倒了。
女儿也哭了。
廖伯后来得知,儿子就是昨天晚上出的事。那天天黑之后,儿子跟几个社员——还有另外两名知青——开着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后面挂着一台拖车,到附近一个林场去偷运盗伐的樟树。不料在装车的时候,有一棵粗大的樟树从车上滑落下来,而且眼看就要砸中一个社员。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儿子一下扑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那个社员,可是自己却被拦腰压在了地上,还“啊”地大叫了一声,当时就死了。知道了这个情况,廖伯才明白了,儿子的脸色何以是酱紫的。
处理过儿子的后事,廖伯带着儿子的骨灰盒,返回了广州。在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里一直都不承认——也不想承认——儿子已经不在的事实,以为那只是幻觉,是一场噩梦。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动不动就会惊醒过来,说他听见了敲门声,“是仔!仔返家啦……”他说,于是马上跑过去,把门打开了。直到把门打开,他才会清醒过来。有几次,面对空空的楼道,还有那里昏黄的灯光,他禁不住涌出了眼泪——真的是心如刀割啊。因为他总是这样恍惚,做事便常常走神,上班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一两次,还险些闹出事故,非常的危险。这可不得了,弄不好会伤人的。后来,领导们一研究,就不让他做原来的工作了,分派他去了材料库,作材料管理员,一直做到退休。
事情过去了好几年,他才慢慢地恢复过来了。可是,偶尔他也会心痛一阵。说不上在什么时候,也不论在什么地点,他会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剧痛,痛得仿佛哪里被撕裂了,痛得连气儿都不敢出了,好久才会过去。
在这期间,大概是1978年前后,他女儿参加了高考,可惜没考上大学,只考上了一所专科学校,学习商务管理,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中专学校,当了老师。后来,女儿认识了一个菲律宾的华侨,当年30多岁,在广州留学,两人便开始拍拖(谈恋爱),并且很快就确立了爱情关系。不久,华侨学习期满,要返回菲律宾,要求女儿一起走,跟他结婚。女儿犹豫了几天,才把这件事跟爸爸妈妈讲了,征求他们的意见。开始他们反对。后来女儿讲了一件事,说她任职的学校正在进行“教改”,而她得罪了一个领导(领导曾经表示喜欢她,她没同意),这样她就有可能落聘,即使不落聘,也不会给她安排好的工作。当时的情况不像现在,可以随便“跳槽”。那时候,换个工作十分麻烦,要经过组织调动,绝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廖伯当然知道这些。在女儿讲了这个情况之后,廖伯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菲律宾……老远哪!这个人……靠得住吗?”实际上,这就算同意了。为了消除父母的顾虑,女儿又把华侨带到家里,跟他们见了一次面。
女儿流着眼泪去了白云国际机场(老白云机场)。在路上,她问自己,我是不是过于自私了?
在女儿走后的第三年,初冬,廖伯的老婆忽然得了病,脑出血,送到医院不到十分钟,就张着嘴巴死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跟廖伯说。
老婆死去的当天晚上,廖伯一个人待在家里。
屋里十分安静,静到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甚至忘记了开灯,垂着双腿坐在床上,脑子里想着一些事情,没什么头绪,很混乱。有一忽儿,他想起了工厂;又一忽儿,他想起了儿子;再一忽儿,他想起了女儿。想起女儿时,他还想到了她从大老远的菲律宾寄来的她的不到两岁的小女儿的照片——他总是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外孙女;在想起工厂时,他忽然想到了他刚刚去那里上班的情形;在想起儿子时,他不由想到了那个地处粤北大山里的生产队,想到了儿子所在的“知青点”,想到了知青点四周的树和那些蓬蓬勃勃的杂草,想到了他每次去看儿子时,儿子突然表现出来的欣喜,想到了儿子淡淡的稀疏的唇髭,想到了儿子“酱紫”色的脸和那棵树,想到了儿子被砸断了的腰……时至今日,每当想起儿子,他心里还会钝钝地痛。
一忽儿,他又想起了老婆……
想起老婆时,他首先想到了医院,想到了医院的气味,想到了老婆躺在病床上的瘦小的身材(她一直都是瘦小的),想到了她插着针头输液的手背,接着想到了她的某一张照片(她的照片很少,大概只有十几张),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想他了从后面看着她走路的样子,想到了她当时穿的衣裳,想到了他们某一次争吵,想到了她的齐耳朵的短发(她总是留那种齐耳的短发),想到了儿子出事后她的痛苦,想到了他们一起说过的某一句话,想到了他们买的那部半导体收音机(早已经丢掉了),想到了某个星期天,他们带着两个小孩子(儿子和女儿)去逛越秀公园……
他觉得脑子越转越慢,就和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一清早,他给女儿挂了一个国际电话,讲了她母亲的死讯。女儿很快回来了。女儿回来后,父女俩办理了老婆的后事。
一应事情办完后,廖伯和女儿回到了家。两个人先在屋子中间站了一瞬。随即,廖伯从女儿手里接过了老婆的骨灰盒,把老婆的骨灰盒和儿子的骨灰盒放在了一起。
女儿又在家里住了几天,后来因为菲律宾那边有事,不得不回去了。那天早上,廖伯把女儿送上“的士”。临上车的时候,女儿流着眼泪对他说:“爸爸,我会给您寄钱来的……”
廖伯说:“呃,不用啦,不用啦,你过好自个儿日子就行了,我的事我会搞帖的……”
“的士”开走了,廖伯又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然后便顺着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其实没什么目的,他就想这样走一走,走一走……
4
在挂职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快要下班了,我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宝来下街有个老人死在了家里。发现时,人已经死了好多天,是邻居闻到了尸体散发出来的臭味,才报告了居委会和派出所。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人就是廖伯。
……
廖伯饮茶的位置,一连空了好几天。人们那时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那些常来饮茶的熟客,人一进来,必定会不经意地朝他常坐的位置看一下,目光都很疑惑,心里大概在想,这人怎么了?难道是病倒了?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生客,不明就里,一来就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不用说,小西园每天仍然会有很多人来饮早茶,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故事——这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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