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 思亲节
□黄天骥
有一首童谣:“摇摇摇,摇到外婆桥”,是说摇着小船,到外婆家去了。小时候,我跟着小朋友们歌唱,只是顺口溜,没有什么感觉。
但是,当我年纪稍大时,听到别的孩子唱起这首儿歌,我再唱不起来,心头上一阵隐痛,不期然想起了我的父亲。
如果父亲健在,今年怕有100多岁了吧。他去世时,我只有六七岁。我无法记得他的面影,甚至不能像朱自清先生那样,记得他老父的“背影”。
清明节,也叫思亲节。每年,我到安放父亲骨灰的场馆祭拜,捧出骨灰盒,小心翼翼放在拜桌上,拭去盒上的轻尘,妹妹们点上了香烛,大家轻轻地揭开蓋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小片一小片的骨片,黄里带灰。这就是我的父亲吗?我凝视着它,竭力地想象着父亲的容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往往悲从中来,眼角润湿。
我妈妈去世,比爸爸更早,所以,我只能从爷爷或外婆的口中,知道父亲在抗日战争爆发前,就读于中山大学中文系。那时,有不少名家在中文系任教,像古代文学名家古直,著名词人陈洵,都是我父亲的老师。陈洵先生住在广州西关逢源路逢源北街,离当年在石牌的中山大学,相距很远,每次上课,校方总派小车接送他往返。而我家,则在宝源正街,正好在陈家附近。凭着师生关系,当陈洵先生到中大上课时,父亲便趁“顺风车”,跟着陈老师前往石牌。
我听外婆说,我爸性急,一有空便躲在楼上读书。后来,我看到楼上的书架,确也放着不少书籍,像《十三经注疏》《杜诗镜铨》《三国演义》,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等。也许是我早年丧母,外公外婆对我特别怜爱,经常把我接到他们家里去住,而父亲又忙于学习,我和父亲实际上很少接触。而他的照片,又没有留下,所以,父亲的面影,我完全记不清了。
1938年,日寇进攻华南,战机日夜轰炸,广州市区,到处起火,在西关附近,有不少房屋倒塌。那时候,传闻日军即将登陆华南,一时人心惶惶,风声鹤唳;加以市政凌乱,盗贼横行。在广州沦陷的前夜,爷爷和外公决定,两家一起到澳门避难。先由我父亲和外公外婆等人,到澳门租好房子。随后爷爷带着我和妹妹、小姨,再在澳门会合。
我记不起当时是怎样离开家门的了,只记得跟着大人坐上黄包车,下了车,又走了一段路,到达一个叫泌冲的小村。我住在城市,从未到过农村,只见这里有几幢村舍,几株榕树,鸡啼犬吠,人迹稀疏。我们走到村边,看到有一条宽宽的河。在河边,停泊着一条船。船上面有乌黑色的篷,船尾架着双桨。爷爷带着我们上了船。一会儿,两位船夫也上船了,他们拿着长长的竹竿,往岸上一撑,船就离开了岸。船夫又把竹竿提出水面,插向水里,奋力一撑,船头溅起了浪花,乌篷船就在河面上悠悠前进。
我在西关的家,离荔枝湾不远,我也常常到那里玩耍。荔枝湾的岸边,也停着几种小船。一种是船头船尾都是尖尖的,人们称之为“榄核”;一种则是船头尖船尾方的,人们称之为“螳尾(蜻蜓)”。这两种小船,多是让年轻人划着玩的。另外,还停泊着一种被称为“花艇”的船,船篷垂着缨络,挂着风铃,风过处,丁当作响。船舱里还会摆张小桌几,放着雅致的茶具。有时,荔枝湾也会出现装载货物的乌篷船,但都匆匆而过,我对这种船,也未有留意。
想不到,我第一次坐船,坐的就是这种乌篷船。两位船夫一前一后,前面的抡起竹竿,或左或右地撑,后面的一俯一仰,划着双桨。我很兴奋,和妹妹坐在舷旁,也把手伸进水里,一边拨着水,一边唱起那首儿歌:
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小宝宝,问我妈妈好不好?
问我爸爸好不好?我说:好!外婆听了哈哈笑。
那时,我少不更事,不知道一家正是在逃难,只觉船儿摇摇晃晃,岸边的树,慢慢地往后退,十分有趣。这一来,连近日敌机来袭,在头上嗡嗡作响;晚上警报一响,灯火管制,乌天黑地,人人噤若寒蝉;以及早上起来,被爷爷催着起床赶着上路的狼狈情景,都丢在脑后了。
不知不觉间,船靠岸了。船夫把竹竿竖着一插,和水面垂直,船身不再晃动,他们也跳下浅滩,扶着我们登岸。其后,爷爷领着我们又坐车,又走路,辗转到达澳门。但乌篷船的样子,坐船的感觉,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到了澳门,我开始上小学,父亲也在中学当上了语文教师。大清早,我上学了,他还未起床;晚上,我睡觉了,他还未回家。即使是星期天,父亲也往往返校工作,或者埋头备课和批改学生的作业。那时候,小姨已经成为我的继母,她便领着我和妹妹到白鸽巢、到松山公园一带玩耍。所以,在澳门,我和父亲虽然同居斗室,但相处的时间,也实在很少。
有一天黄昏,父亲回家比较早,那天,他带回一小瓶“五加皮”药酒,似乎很高兴。继母也炒了一点菜肴,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餐。
那天,妹妹刚学会了折纸船,她拿出了折好的纸船,在饭桌上轻轻推动。父亲笑了笑,把她抱在膝盖上,转过头问我:“你们不是坐船来的吗?你上学了,会画船儿吗?”我怔住了,一想,船上有许多东西,有船竿,有船桨,有船舱,有船夫,有船篷,真不知该怎样画?父亲看到我发呆的样子,便用指头蘸了点酒,在桌上画了一条横线,又在横线中部附近,画了一条半月形的弧线,说:“这就是你们坐过的乌篷船。”我便问:“船竿呢?”父亲接着蘸了一点酒,在横线和弧线的交点上,垂直画了一条稍稍穿过横线的直线,我知道,这是代表船竿了。我再问:“水呢?”他笑了笑,在“竹竿”下面加上一条小曲线。我一看,这寥寥几笔,不就把我们坐过的船,画出来了吗!父亲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又说:“化繁为简,读书、做事,都可以这样。”我似懂非懂,只默默点头。
谁知道,这是我和父亲最后的一次晚餐。
过了几天,爷爷知道广州局面平稳了,澳门也不是可以久留之地,便带领我们回家,只留下父亲单身一人,继续在澳门任教。
我们回到了广州,不到半年,忽然接到澳门中学的急电,说我父亲患了霍乱,正在医院抢救。爷爷立刻让继母奔赴澳门。可是,晚了,父亲只入院一天,便在镜湖医院不治去世。
原来,在1941年,澳门霍乱大流行。那年夏天,父亲所在的中学,举行学生毕业典礼,会后教师聚餐。平生谨慎的父亲,一时高兴,喝了杯汽水,染上了霍乱。在日本侵华期间,澳门孤立一隅,医药短缺。父亲上吐下泻,只一天,便被夺去年轻的生命。过两天,继母一个人回家,搂着我痛哭,我茫然不知所措,还不懂得伤悲,回头看到有小朋友向我招手,便一溜烟跑了。
过了一段时间,小学开学了,老师发给我们一张表格,要填上家长的名字。我骤然想起,父亲已经不在,该怎样填呢?面对着空白的表格,脑海里也一片空白。
那天下午,下着瓢泼大雨,我们不用上课。巷里大青石下的渠道,来不及泄水,水便从石隙中漫出,一直漫上门阶。邻居的小朋友唱起了儿歌:“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着花鞋。”我和妹妹听到了,也跑到门口看雨景,看行人打着伞,卷起裤管,涉水而行;看小朋友用竹竿打水,溅起水花。这时候,妹妹找了一张白纸,折了一只小船,放在水面上。纸船浮着飘着,一会儿被雨点渗透,飘到街心,便沉没了。
我目送纸船,蓦然想起,父亲不是在桌面上,给我画过乌篷船吗?一横,一弧,一竖,一条曲线,这几笔,我分明记得。但是,父亲不在了!我竭力想着父亲的模样和身影,可是,怎样也想不起来,他给我留下的,就只是简单的几笔线条。
妹妹的纸船,慢慢地散解,它随着流水,渐渐飘远。而父亲画过的线条,却深深烙刻在我的脑海里。我开始懂得,如果不是日冦侵略,我家好端端地何至于要逃难?如果不是为了生活,父亲何至于孤身留在澳门?如果不是战争和乱离,澳门何至于霍乱大流行,何至于缺乏药品,群医束手无策?这一切,不就是日本帝国主义者造成的吗?日本的侵略,不知让我国多少同胞,直接间接,死于战争。这一次,我懂得流泪了。我抹去脸上挂着的泪水、雨水,却抹不去心头上的国仇家恨。
后来,我也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毕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几十年过去了,有时遇上老一辈的亲友,往往会说我的眉目,和父亲有几分相似。到底父亲的容颜是怎样的呢?我也会对着镜子,看着自已,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父亲的面影。
清明时节,我又到安放骨灰的场馆,打开父亲的骨灰盒,细看骨灰,又竭力回忆我的父亲,但是,眼前呈现的,依然只有那一横、一弧、一竖、一曲的简单的画面,依然只是那留在桌面上的乌篷船。
◎黄天骥,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中大往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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