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贫与寒酸

这世上势利的人大概是不少的。贫穷的人，常常被看不起，甚至被奚落。诚然，贫穷者，往往小气、拘谨、不识礼……当然富贵人也有其阶层的毛病，如骄横、凌霸之类，但在很多人眼里，贫穷甚或是种原罪，带着贫穷烙印的一切特征便可讨伐。

戏曲里，寒门书生受这种白眼的尤其多。想来，是编剧的偏好。欺负一个穷书生，不见得比欺负除了读书人之外的人便宜，相信世间其他穷人给欺负的为数更多。拿书生来做文章，因为这种人编剧熟悉啊，拿自己的际遇放上去就是了。还有，穷人里，读书人最有可能身份反转，想欺负他，要掂量掂量，你现在有多爽，以后就有多惨，有这个概率。

对读书人的挖苦，戏曲里不乏奇文。

人道我，满腹文章饥难煮，胸存块垒寒难衣。

连花子说我穷酸傲骨，富家亲尽皆乖情相议。

更可恨豪门贵族，说我是失志猫儿难学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这是《金花女》里刘永的唱词。从中可见，对刘永这个穷书生的打击是群体性事件。

20世纪60年代广东潮剧院青年剧团版的《金花女》后来一直在舞台延续下来，最初是郑文风、王江流、陈鸿岳创作的，潮剧院恢复建制后，要出国，挑了一批剧目加工重排，陈英飞又修改一番。修改后的《金花女》就是现在我们常见的这个版本，也是最好的一个版本。

青年剧团版的《金花女》有录音，刘永是陈淑妆扮演的，她之前演的是青衣，在电影《告亲夫》中扮演弱质颜秋容，形象颇佳。这个版本的刘永是女小生。

陈英飞让刘永更好。

原来的刘永卖文受辱回来，听得妻子劝说“科期将近，何不暂向亲友告借”时，责问她：“你竟教为夫低声下气，求助于人么？”这就有点迁怒之意了。

英飞改后的刘永受了一肚子气回来，妻子忙接了，要给他端上米饭，他说已经给气饱了，然后跟妻子说起，为了上京赴考，筹措盘缠，被迫卖文，谁知人前受嘲讥。

人道我满腹文章饥难煮，胸存锦绣寒难衣。

说我是失意猫儿难学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更可恨刘迪使人当面嘲弄，说我家中有女颜如玉，惜无金屋藏娇妻。

这段戏文，从文辞上看，很美，挖苦人也很到位。愤愤之下，刘永便发狠说要把诗书抛弃，抱起一叠书册，高高举起，仍气极，却最后轻轻抛于地上。

他不仅不舍得迁怒妻子，最后也不舍得迁怒诗书。这种委屈，该多委屈！为何迁怒书诗，因为他作为穷书生的身份被嘲讥。

现世中，高中皇榜是低概率的，但戏里挑的总是这种事，所以，蟾宫折桂便成了戏曲舞台的常事。穷书生遭嘲讽当是生活中常见事。

穷而不坠青云之志，就显得特别难得和美丽。

刘永傲骨书生的模样是清晰且深刻的。颇爱陈学希版的刘永，不谙人情，青涩而干净。

他一枝素赘荆钗便敢求娶，一顶竹轿便敢登门迎娶，被金章婆拦截妻子妆奁，妻子表示“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时，他甚至问妻子身上吉服是否也应弃之不用。

干净，自信，方能清贫。

人之贫者，向上则为清贫，向下则为穷酸。为何“穷”与“酸”结伴，一个人的傲骨不可能总是直立，峣峣者易折，在他折之前，有人拉扯一把；如果没有这一把拉扯，他或者就折了，或者就弯了。在穷困里泡的时间太长了，志气消磨完了，清净难守，污浊渐生，该酸了。穷酸，是一种向生活妥协的生存状态，实在不该苛责。

刘永幸不穷酸，除了他本人的坚持，舅兄金章有功于焉。虽然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妹妹，出于切身利益的价值取向，有极大的说服力，在挺刘永这件事上，他始终如一，从不含糊。金章的选择不盲目，有一定的社会代表性。金花就更不用说了，她对一身书生气的丈夫，满怀心疼：

他那里胸怀余愤，心愿难偿迁怒书诗。

只见他高高举起，轻轻抛地。

分明是方寸满含苦，不由金花泪欲滴。

惜他读书破万卷，未谙人情冷暖一旁负气。

这种来自最亲近的人的爱惜是一种最好的扶持。善意对待每一个正在逆境中的人，而处于逆境中的你，请努力保持向上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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