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记忆之二 孬

潮州日报 2021-05-08 11:13

孬,在普通话里是不好、差、没出息之意,贬义,如孬种。在潮州方言里也不妙,却有延义,如淘气、恶作剧之类也归之,如对小孩子称孬,倒也不作坏人目之,多少有些宽容。我在小学的行状与兹相近,常听到人前人后若斯评鸷,内心恶之。记忆中最为人诟的是好吵嘴、打架。我无意习武,却为一点玩闹小意气与学友争吵,一言不合,或者出自愚劣的自尊心,便动起手来,赢了还好,输了记仇,也有重归于好时候,那得等待时光推移。还有逃学,黄冈穿城而过一条黄冈河,美称凤江,极具诱惑力,夏日炎暑最是好去处,玩个多半钟点,急急返校,老师不傻,用手在赤膊一划,一道浅痕,狡辩无济于事,盖因黄冈河的泥沙弗能洗净,泄露了玄机,算你旷课是便宜你,报告家长只是小惩。诸如此类,小老弟孬,声名不胫而走。幸好成绩过得去,从不留级,给亲友熟人一点矬子将军的苦笑。

说起功课,自我评价,应该是中等偏下,父兄摇头,我还满意,更说大话,我卯卯劲,就上去了。父亲许以重奖,我怕苦,嘉许化作耳旁风。期末成绩单到家,父亲没有秋后算账,我也乐得清闲,不去惹人嫌厌。

小学六年,我只读了五年,期间转换了几个学校。先是到了庄氏的槐荫小学。槐荫有序殷家族亲的校董,我二嫂是那里的老师,我不想沾他们的光,更不想丢他们的脸,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啰嗦事。有位比我低一年级的张姓同学,叫少侬,她的族人是槐荫的音乐老师,正教全校唱《踏雪寻梅》,她们都属霞饶乡,同进校同出门,颇为显眼,或许张老师与我二嫂认识的缘故,有次碰面跟我打了个招呼,人过后,少侬同学看了我几眼,被我同班同学瞄见了,此后背地里呼她“启宏嫂”,羞得我满脸通红,寻人打架,班里一位林姓大同学说风凉话,我想教训他,却被他教训了,用铅笔刀划了我的大腿,我哭了,他向我道歉,说大哥哥欺负了小弟弟。十几年后,我上了中大,他参军驻扎在中大附近小港新村,正粮食困难时期,特意招我到他军营,菜肴尚可,而米饭管够,我说,你赔我大腿肉呢!后来他转业回乡,我们还见过几面。那位张姓女生,我也不时在念中,只是无胆量寻她,又似乎听说她家是地主,很惨。这是后话。我不喜欢槐荫了,转学到刘厝堂小学,又惹事,上课吵嘴,放学时候,老师留我在院子里,划圈为牢,不让回家,只见各个年级的学生都闹哄哄走了,有认识我的还幸灾乐祸对我作鬼脸,我又气又恼,肚子还饿,过了半个钟点,老师训我,我记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一认错,老师笑着放行,我飞一般回家,粥未全凉,我猛然觉得,半温的大米粥最好吃。我又不想再读刘厝堂了,我对父亲说,我要转校!

听二哥说,父亲认为我还是要读些古文扎根底,便让我进了私塾。当时公开的私塾已经废除,父亲为我找到一个从前的私塾先生。老先生看来已经“知命”有年了,黑瘦黑瘦的,样子很严厉,使人畏惧。拜师仪式很正规,也隆重,除了先师孔夫子牌位必拜,还有其他贤人,小神龛摆满糕点、瓜果,还有潮州特色的糖葱——白糖制成的葱状物的粘合,粗看像排箫笙簧,据说吃的时候要加上芫荽,潮语葱即聪,聪明之喻,中空亦即通畅,不淤塞,旁置戒尺,潮地戒尺多为竹制。未拜师前,我就听说这样的俗谚:“糖葱甜,竹批响。”可见先生严格起来,你的皮肉要吃亏的。拜师仪式实为我一介而设,跪拜者却有数人,大概是我的同辈师兄。我一直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我把他想象成三国的曹操,黑瘦黑瘦的没笑容。曹先生从《郑伯克段于鄢》讲起。放学后,一位师兄告诉我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姓郑的先生讲此课文,学子狡诈,故意歪读,将“初,郑武公”胡乱断句,读成“初郑”,并歪成“戳郑”,潮音“戳”字土语很不雅,郑先生恼怒,执戒尺狠狠抽打,此生反嘲讽说:“舞公,舞公!”原来武与舞音同,舞在潮语中有挥舞、训斥之义,此处隐喻抽打,公固是古人对尊者的称谓,亦是潮州人对长辈的尊称。郑先生一听“舞公”只好作罢。如斯狡童,我是不为的。曹先生讲学严谨,我想他也不屑争此不武之胜场。

多少年过去了,我笃信曹先生的教导,古文是作文的基础工程,一生受益。我渐渐爱听曹先生的讲课。那刻板的面孔,平稳的声调,宛如静水无波,“夜阑风静縠纹平”,有时候也会有危波激荡,教人动容。记得他讲到崇祯帝自尽前夜,带太监去田妃家筹钱,被拒之门外,伫立之际,庭院内传出高调的歌舞之声,崇祯帝落下泪来,惨然返身,这时先生声音喑哑,默然良久。先生终是有情人!数十年后,我看京剧《景阳钟》,便想起曹先生,信乎中国戏剧文学之不朽!

大概曹先生过于钟爱考据和训诂,总矫正读音,课讲得枯燥乏味,我又回到镇中心小学。几经转徙,我的顽劣大概少了些个,而灵性并未开发出来。

镇中心有我的好友阿泉。阿泉的大名是入学时候老师给起的,据说泉是钱的异文,这解释恐怕阿泉的父亲也不见得清楚,可我觉得好听。“阿泉!”在人丛中猛一喊叫,他回过头来,憨憨一笑,再走过来,“喊乜个?”于是,我们两个悄悄地跑到河里游水。那河,那湖,那池,那港汊,永远诱惑着贪玩少年心。

阿泉大我两岁,个头不高,却敦实,有力气,打架时候我俩是铁打的盟友。那时候,我俩是一样的“奴仔弟”,后来差距拉开了,他越发壮硕,我成了细高挑,青春期过后,他比我矮了十多公分,偶尔见面,不是我笑话他矮,倒是他调侃我变成“细竹竿”。还说小学情事。功课么,那时候的小学生似乎不问功课,阿泉成绩如何,记不清了,我连自己怎么读书都说不明白。后来我曾得机会回乡探亲,无意中翻出小学图画,两只鸭子,一只在游水,一只成挂炉,题字“昨日河中游,今日席上珍”,分明是老师的鬼点子,我哪里想得出?那时候上学就是背起书包到学校,几节课过后就回家,学了什么当真说不上来;不过自我感觉特好,学校里有同学一起玩,好自在!作业是有的,似乎很少,或许我原本没有完成作业,而家长和老师都不大过问,反正每学期期中考一次,期末考一次,优也罢,劣也得,总会升级,那不就是小神仙的日子?

阿泉厚道,不爱说话,也不执拗,我俩成为好伙伴,也还有地理位置上的原因。我家住在县城丁未路中段,近河,他家则在靠近中段的一条名叫担水巷的巷子里,也近河,两家相距不过十来户店铺;四十年代有所谓保甲制,两家同属永保社,同拜一座妈祖宫,端午赛龙舟,心向同条船,距离又拉近了。我放学回家,饭菜总是等着我,我草草吃完便去阿泉家坐待。阿泉与我相反,他放学回家,要等着饭菜。我每次去他家,他不是给父亲打下手,就是帮母亲带弟妹。

我不知道阿泉父亲的大名,只知道他姓许,那是自然,我管他叫“许叔”;而阿泉却怪,叫他“阿舅”。家乡的习俗奇得离谱,不叫“阿爸”、“阿爹”,却叫“阿舅”,据说“宜乎寿”,真弄不懂;同理,阿泉叫他母亲也不叫“阿妈”、“阿娘”,而叫“阿妗”。许叔是个竹篾匠,我从无意到有心,直至神往于他的手艺。

煞是好手艺!看他手里一把篾刀,左右腾挪,上下翻飞,功夫了得!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全都是老师父的活儿!他脸膛黝黑,偏有一双巧手,一竿青青竹,从他的篾刀下出来了柔软的竹青、光洁的竹白,他编筛编箩,精致玲珑,编篮编筐,结实周正,织个凉席,光滑细腻,清爽若有风生,直教人欲舒襟坦腹!篾匠许叔把原生态的青竹打造成艺术化的翠意绿情,多么伟大的创造!也不知道过了好多时候,许叔放下手中的篾刀,嘴角溜出两个字:“食糜。”阿泉和我都长出一口气。阿泉三下五除二,喝了两碗粥,背起书包走人。自然,有时候阿泉他妗也悄悄劝说丈夫,让阿泉食糜上学,许叔却似若无闻,继续着他的活计,我发现许叔比阿泉更不爱说话!

阿泉告诉我,他阿舅是哑巴心性。何谓哑巴心性?平时不爱说话,脾气上来了,说一不二,任谁也拗不过他。我照旧去许家约阿泉一起上学,我依然陶醉于篾刀下竹青竹白的神奇,可我对许叔越发敬而远之。一个偶然的事件让我改变了看法。

那是一个小玩意儿,一匹瓷马。我父亲开了个瓷器店,我从店里偷了这物件送给阿泉的小弟,阿泉他妗特别高兴,许叔知道却恼了,那话横着出来,也不管我脸面,“你这么点的孩子就会偷自家的东西,败家子!”我原以为这是为友情所做的奉献,谁知摊上一个可怕的偷字,我的眼泪不由自主潸潸落下,许婶见状开始反抗许叔,许叔坚持一定送还,正不可开交,适好我父亲路过,乐呵呵说,“小物件嘛,就是玩的,阿弟喜欢再拿几件来,阿许兄呀,你生份啦!”事后,有一天,许叔取出一把竹筒枪送给我,“我们家没什么值钱东西,我给你做了一支"哔噗"枪。”所谓“哔噗”枪,是当年民间自制的一种玩具,一管细竹筒,近端填进“哔噗”籽,用一根比竹筒略细些的圆竹条,顶着“哔噗”籽,使劲一推,“哔噗”籽便从竹筒远端喷射出去,即令打中对方,也略有些疼痛而已,并不伤人,而“哔噗”也者,乃是亚热带独有的一种大树的果实,约略大于红豆。我得到这只“哔噗”枪,快活了好些时候,我对许叔敬畏之心,渐渐换作敬爱。

1949年江山易帜,转眼间小学快毕业了,阿泉和我商量着报考全县最好的中学饶平二中,我们想象着将来渡过凤江,去到那望之若宫殿的学堂,登上那巍峨的瑞光台,回溯它的光荣前身瑞光书院,饱览那名满闽粤交界的黄冈八景。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乐呵呵说,乐见其成。县城的学校此际尚有存留下来的春季班,恰好在1950年春天招考,温习功课时限甚短,我正啷当着呢,阿泉来了,苦着脸,“我阿舅不让我考二中……”我一听顿时没了主意,过一会儿,我说,“我去求他……”阿泉摇摇头,我问,“是没学费?”阿泉点点头,我想了想,“让我父亲想办法……”阿泉把头摇成拨浪鼓,“阿舅要我帮他做活。”我说,“你要不读,我也不考了!”他愣愣地看着我,又怏怏地走了。

我壮着胆子对父亲谈了我的想法,又怯生生等待着他的回答。望空一阵霹雳!“荒唐!你当我是富翁?往后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没敢顶撞,“阿许不让儿子读书,是他儿子能帮他挣钱;你不读书,能做什么?温习功课去!”我又有发现,当父亲的总是说一不二,无论阿泉他舅,还是我父亲。

我和阿泉从此走上了两条路,文雅些说,是殊途:我在县城上初中,去汕头上高中,到广州上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阿泉呢,小篾匠,大篾匠,结婚,生子,再生子,一个劲地生子……距离不在乎地域的远近,隔膜来自人为的藩篱,我家两代右派,他家小手工业者,一别几十年,几无音问。

时过境迁,我家两代右派均已过世,我母亲也骑鹤西去,好在我家还有一个好嫂嫂。她年轻时候很漂亮,却不为权势与金钱所动,始终不肯改嫁,死心塌地跟着右派丈夫做这个社会的贱民。嫂嫂姓许,娘家自是县城许氏宗族门第,她辈分颇高,与阿泉属远亲,论起辈序,阿泉得管她叫“姑婆”。有次还乡,嫂嫂告诉我,阿泉几次问过我的情况。我问嫂嫂,阿泉怎么样?嫂嫂说,就那样,好不到哪去,也坏不到哪去,他阿舅早没了,撑门立户就是他,他不常出门,总在家呆着。我问,还做活么?嫂说,早不做了,他多子,有病,成分虽好,便宜无得,算不得柴头人,也算个无脚蟹……柴头人、无脚蟹是潮汕俗谚,别说横行,举步都难,我忽然觉得阿泉与我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一堵鬼打墙,我说,我去看看他,我心眼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又一个鲁迅笔下的闰土?

阿泉果然在家。屋子不甚明亮,多子多孙,诚如国人之所追求,却略显窘迫,果然负担不轻,真有几分闰土意味,却怪,以往话语不多的阿泉,如今竟也有些滔滔了,我想,一别几十年,时代不同了,焉得麻木?话题谈及阿泉一个经商的儿子,阿泉居然讲开生意经,教我刮目。我不由惊叹,也许我们潮汕人天生有经商的基因,看看李嘉诚,问问黄光裕,恍惚经商思维与文化略无关联。信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阿泉说起经商来,竟也卖瓦盆般,一套一套,难怪他的大名里有个“泉”字。更加意味深长的,阿泉与大多潮汕商人同一思维,对于遍地贪腐,倒也无多愤懑,他认同和谐,赞美维稳,诚如某女讲星所云,当你遇到挫折,请不要埋怨社会,你要拷问自己的内心。阿泉品饮着我捎去的单丛茶,兴致高了起来,你认得原来县委的陈书记吧?后来到了市人大,又当监委书记,人是正派人,别人捞,他不伸手,谁都嫌他,他退了,结果呢?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儿子求他找门路,他不管,还不让儿子打他旗号,儿子急了,流着泪找市长诉委屈,市长念着旧情,这才解决了就业问题。阿泉一边换茶叶,一边不停地说,这个陈书记呀,可惜了,不能与时俱进!

我竭力回想记忆里那个敦实厚道的小个子,他哪去了?他可不是闰土!

阿泉熟练地冲洒着工夫茶,亲热地让茶,老阿弟呀,请!食!我喝着茶,改了话题,问及他另一个儿子。他似乎很得意,哦,在县政府司机班,给余主任开车,大名叫许来旺……

我望着渐渐远去的担水巷,老兄台,你是昔日同窗阿泉么?世俗已经淹没一切,我又失去一位好友,此生注定要孤独下去……

春闱动,选场开,全县初中录取名单公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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