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外一篇)

湛江日报 2020-06-09 08:36

国人大约都喜喝茶。我在青年时,常喝“茉莉花”。因其香气馥郁,也或许以那时的收入,只喝得起它。兰州还有一种茶叫春尖,只知它是绿茶。兰州人喝春尖喜用“三泡台”,又称“盖碗”,和古人的喝法相似,带盖的碗子,内装春尖、枸杞、冰糖、桂圆、菊花,滚水浇入,只见,嫩绿的茶叶缓缓展开,桂圆、菊花微微悬浮,两颗大枣“画龙点睛”,红溜溜的枸杞忽上忽下。此时,茶气氤氲,若人又坐于园中,泉边,耳听鸟语啁啾,眼看蝴蝶萦绕,那种感觉,的确“怡然自得”。

绿茶中,上品应为西湖龙井。我多年前曾去过杭州,是否品过正宗的龙井,想不起了。倒是去年七八月间,从兰州开车返回路过甘肃陇南,在文县碧口镇的白水江自然保护区,上了一次茶山。上山的路,不窄,但很崎岖,绕来绕去,绕到马家山龙池坪。起初很诧异,不知这个地方因何叫“龙池”,下车,友人遥遥一指,一爿湖泊,顿然呈现,及至近前,杨柳低垂,碧水微澜——若从空中俯瞰,或如巨龙吐珠,“绿宝石”镶嵌于青山绿水间。这样的地方产的茶,必是好茶。我见到一位叫刘清成的茶农,他指着他的一片茶林,说那就是“龙井”。我走近,仔细端详,又揪下一片叶子,使劲搓了搓,的确有龙井的味道。他种茶,炒茶,卖茶。他的茶,外形与西湖龙井一致,只因成色不同,有的一斤上千元,有的则两三百元。太贵的,我还是无福消受,临走,买了两袋一般成色的,回来一品,味道也还不错。

岭南也有茶。粤东以单丛闻名。我去过潮州,我的学生王宏波在老家做过很多生意,有得有失,最后,选择了“茶经”。在他的茶室,他一样一样介绍,我一杯杯品,有的浓香,有的淡雅,有的“煞口”,有的回味无穷。还有各种各样的名字,一茶,竟叫“鸭屎香”,我一愣,此名,的确不雅。他却说,“鸭屎香”是凤凰单丛茶中的上品,名虽土,但“大俗即大雅”。

这茶,都是他自己炒的。

还有一个年轻人,叫程龙泉,是王宏波的朋友,“80后”。他们家三代开茶庄,名为“潮茗玉记”。祖父曾是一家茶庄的账房先生,后跟随制茶师傅学习焙茶、制茶技艺。父亲起初也参与茶庄生意,后见维修汽车生意好做,想转行,被祖父“喝止”。到程龙泉这一代,更厌烦整日与茶“耳鬓厮磨”,只是,与当年父亲一样,他的“小算盘”也没打成。

越香的茶,越考验炒茶人的耐性,不要说一般的年轻人,就算我“四十不惑”,也怕熬不住。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悠久。焙茶,自然是一门技艺,随便干干,容易,精益求精,很难。

据他们俩介绍,炒茶,传统之法,以竹筐竹筛盛茶,以优质木炭阴火烘焙。烘焙之室,几乎全封闭,炭炉温度高达40几摄氏度。要焙好一条凤凰单丛茶,得连续工作10几个小时;铁观音,则需30多个小时,中途,不能睡觉,不敢打盹,只能偶尔出来透透气。

我问王宏波,何不用电代替木炭?他说,用电,优点是省时省工,但以这种“阳火”方式烤茶,火力持续,太猛;且电焙厨内存有死角,茶受热不均;此外,电焙厨密闭,不透气,这样炒出的茶,死气沉沉,闷,不好喝。

我便想到,人生如杯中之茶,有起有伏。起伏之间,或焦或躁,或静或恬,或醇或淡,正如焙茶中,用的是哪种火。

茶境,便是人境。

我喜欢花。大抵没人不喜欢花。花是人间最美的风景。北方大雪飘飞之时,是难得见花的。梅有,但不多,“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若是在寒风中偶然瞥见一枝梅,心便一动,便不由得要想到春天。而南方,即便在冬日里,很多日子也依旧暖阳高悬,花便随处可见,红得艳,黄得雅。我常站在窗口,透过郁郁葱葱的树木,看那一树的黄,一树的红,看着,心便暖了,便会想起北方,故乡。

去年暑假,我回到故乡。七八月的兰州,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我见到了一位“花仙子”——30年与花相伴,叫郑艺,或许不是真名。她是插花者,我才知道,插花也是一种职业。

插花,亦是花,又不是花。花还是花,自然之花;插,是一个动作,动作背后,是匠心、慧心。其实,插花之法古已有之,与茶道一样,是我国传统艺术之一。其萌芽于先秦,于魏晋南北朝小有气象。及至宋代,插花更为普及,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欧阳公集牡丹记》载:“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初,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明代袁宏道在《戏题黄道元瓶花斋》诗中云:“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以此颜君斋,一倍添妍华。”

自古至今,花始终是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插花,与附庸风雅无关,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郑艺的“花斋”,满是花,国色天香者有之,亭亭玉立者有之,含苞待放者有之……满室生香,未及近前,已觉暗香浮动,盈盈袅袅。

白玫瑰,几朵;雏菊几朵;绿叶,几枚;薰衣草,几株……它们若仍在自然之中,各自开,各自长,大地广袤,一定相安无事。可若居于一瓶、一盆、一罐,你若胡乱一插了事——那是凡夫俗子所为,结果或者互相抵触,格格不入;或者此消彼长,黯然失色;乃至,如长衫上套一件西装,粗鄙丑陋。

插花,便是艺术,是花艺。

郑艺静静地坐着,端详着那些花,如无声的对话;又低头闻了闻花香,如心灵的私语。她甚至闭上眼睛,我猜,她在想象一朵花与另一朵花关系的亲密或者疏远;一朵花与一枚叶的映衬与掩饰;这些花花草草与那些瓶瓶罐罐的生硬与和谐。

情绪的酝酿,是艺术创作的起点。她的心中,一幅“画”已然生成。她拿起剪刀,开始修修剪剪,剔除不需要的叶子、枝丫,甚至,去掉花朵上的花朵。哪里需要“浓墨重彩”,哪里是“轻描淡写”,皆由心生。我看到她一双纤细而灵巧的手,在花朵与枝叶间自由地穿梭,游弋,来来往往间,寻觅最美的风景与最佳的构图。

中景、前景、左景、右景、上景、下景。她试探着摆布、安插、挪移、调整。亦要遵循自然,花朵,向阳而生,更生机盎然;绿叶,虚实结合,才不反客为主;小花小草,夹杂其间,点点缀缀,影影绰绰,无言无语,心甘情愿。

富有诗意的创作过程。

很快,我看到,一片“硕大”的枯叶立起,呈环抱状,其间,一株兰草顶着一朵嫩黄的小花,新旧交替,生机乍现;一树火红的枫叶下,一片片绿叶相生相伴,不骄不躁;三朵粉扑扑的杜鹃,沿“河”而居,错落有致,有思有虑,含蓄内敛。

来自自然的植物,融入独具匠心的创作之后,又生成新的风景。少有少的妙,多有多的美。无不精致、灵动。那一刻,被郑艺定格的景致,入了我眼,入了我心,入了我性。我凝望,端详,揣摩,思考;我想,当这样一件件花艺进入寻常百姓家的时候,被置于客厅、窗台、书房的时候,生活其间的人,经意或不经意间的注视,回眸,一瞥,生活之美,在黄昏的落日里,在朝阳的光芒里,妙趣横生,宁静致远。

郑艺,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西北女子,便是传递美的使者。偏居西北一隅,从业几十年里,手把手,教出100多人。百余花艺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冬去春来,为一座西北偏北的城市里的现代人的生活注入美好。

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看花开,悄然绽放;望花落,无声无息。花是天地之间最优雅的才子佳人,径自来,径自去,无拘无束。花艺师,便是尽可能地留住它们的纯洁,无瑕,高雅,孤傲,与人相生相伴,乃至惺惺相惜。

插花者,是自然与艺术之间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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