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小城的两条小巷

潮州日报 2019-11-26 10:08

思呈的新书《私城记》,写的是她童年、少年时期生活的南方小城即潮州府城的生活,内容都是很琐碎的日常。她说:“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要去写一座城市?为什么要去写与这座城市相关的这些事?我说,我想记下流逝。”

收到她寄赠的《私城记》,我开始从头阅读。第一篇叫《我们去打酱油的那条路》。

打酱油,潮州方言称“倒豉油”,正如作者所说:“20世纪80年代的每个孩子都干过。”她和小伙伴小夏分头居于一条街的南北两端,两端各有一个杂咸铺,分别是她们打酱油的小店。打酱油时,她俩要各自经过路上的不同小店。她就开始写这些小店的种种来了。我一边读着,脑子里不时浮现着另一座城市另一位小孩生活中的一条街巷,那是汪曾祺的“草巷口”。

我一直喜欢汪曾祺的散文,他自称“文章淡淡忆儿时”,这篇叫《草巷口》的散文,就是写他故乡高邮市的一条小巷,当时商铺林立,他常在那一带活动。这篇文章,汪氏的许多选本都选入了,足见他自己的喜欢和读者的喜爱。我所以一读陈思呈的“那条路”,脑子里就浮现汪曾祺的草巷口,是因为两者有太多相似之处。潮州和高邮同是很小的古城,又都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两位作家都书写自己的城市,并且都是童年时眼中的故乡,并且都是写那些最不起眼的市井生活,好像不太符合人们对一座文化名城的预期。然而,两文都极有可读性、欣赏性,写出了城市的性格和表情。

陈思呈的那条路,除了打酱油那间杂咸铺之外,她与小夏都会经过各自的干果铺和分别各自的肉丸店和肉冻店,还有卖火炭的卖咸水粿的卖蒸芋头的卖猪肉的……在路上,还能遇到沿街叫卖的小贩——补伞的、补锅的、绑牙刷的、卖菜的、收尿的、撬尿桶垫的,卖爆米花的卖冰棍的卖草粿的卖散装花露水的!

不错,这就是20世纪80年代古城街巷的风貌。我也生活在其中,感同身受。

而汪曾祺的草巷口,读过好几遍,都未身临其境。2017年春三月,跑去扬州听春风,看烟花,抽出一天,驱车上高邮,去领略草巷口的风情。第一次来高邮,但一进城就觉得有点逢见熟人的味道,很快找到汪氏笔下的东头街,停车望向左侧,一条深深巷子,几乎就肯定这就是草巷口了。果然,踏入巷口,就见地面上嵌了一个相当大的旧麻石磨盘。这是汪氏在文中专门提及的,说是当时铺路为了省砖。向前几步,一抬头,墙上的牌子赫然写着“草巷口”!

汪曾祺写道:磨盘东边是一家油面店,西边是一个烟店。过了麻石磨盘,左手一家“茶炉子”,斜对面是澡塘子,澡塘往北,是卖香烛小店,再往北几步,是一家碾坊,碾坊斜对面是一家酱园兼作坊,再往北,是几家的女人每天打芦席……

当然,汪氏写的不像我引述这么呆板单调,他写当年去澡塘洗澡,喜欢那一股澡塘味儿,也写香烛店老板生得矮小猥琐,却娶了一个很“刷括”(干净利索)的老婆,一街人都为此感到很不平。现在,这些店子都不存在了,都成了安静的住家,门口墙头摆满花盆。

沿这长巷往北约有200米吧,我们找到汪曾祺故居,拜访了他妹妹和妹夫之后回程,我真想了解一下当年的澡塘或香烛店是哪一家,都见不到主人身影,只好作罢。

汪氏行文很淡,这是他1995年、70多岁重回故乡时写的,符合他自寿诗中那句“文章淡淡忆儿时”。

而我们的潮州妹子陈思呈,回忆刚刚流逝的青少年,笔下充满热情,市井也分外热闹。许许多多小孩的行为趣事,读之令人忍俊不禁。比如她写每次去打酱油,一瓶可能要二毛钱。两毛钱里,一毛八分用来打酱油,剩二分钱买颗糖,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是属于儿童打酱油的潜规则;打芝麻酱,碟子里买五分钱酱,回到家里,一般只存三分。有二分在路上舔进了肚子,这也是潜规则。

她写干果铺里的货物:芋头酥、虾酥、风吹饼、桔子汽水、“老鼠屎”、猪油糖、桔子水,恨不得把一切都告诉读者,笔下趣味横生;写外婆给她与表妹一毛钱去买猪油糖,店主见是大笔生意,每粒糖一分,加到11粒。她叹道:“这下完了,我们陷入"第十一颗怎么分配"的哲学问题,长久无法安宁。”看吧,浓墨重彩,尽情挥洒,这种行文的浓烈与汪曾祺的淡然,形成鲜明的对比。各有千秋,一样引人。“浓妆淡抹总相宜”,我忽然想起苏东坡的诗。

《私城记》的腰封上印有这样的文字:“陈思呈的文字富有灵性,能将日常事物中潜藏的质感擦亮。仿佛旧时光借了她的语气声调,开口述说它们自己的故事。”

思呈读完高中离开故乡,但每年都会回来;汪曾祺是读完初中就离开老家,直到晚年才回乡一次。他们都离不开老家。思呈说:“到今天,我知道自己仅有的是一点什么,把这些都看到了,留下来,往下的生活,似乎好过一些。”

这语气是淡的,但对旧时光的情,却是火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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