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 方得始终
□吴闻鑫
这是谁的手？铭刻着岁月沧桑的痕迹，好像在向您诉说着，人生的艰难。这是我父亲吴光让的一双捏泥手。数十年了，有谁认真关注过它？没有。就是我，作为他的儿子，和他朝夕相处，也没有。直到几年前，旅居新加坡的罗粤晓女士，拍下了父亲创作泥塑的瞬间。当年，看到这一组特写手部的照片，我才惊觉：原来，这双手，是父亲艰难从艺的见证。它冲击着我的心灵，令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于是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风飞扬兮水犹寒，岁月悠兮泥多艰。艺途远兮沧桑指，人事杂兮冰心残。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经常为我唱歌册，讲故事，讲父亲年少时的事。有一次，母亲给我讲述父亲在枫溪给人放鹅、玩泥巴、食番薯根的杂事。我睡在床上，背着母亲，听着听着，泪流满面。泥塑，贯穿着父亲的一生。他出生在大吴村这个有七百多年历史的泥塑家族，但老天并没有给他安逸的生活。在他七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一时之间，家不像家。他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被寄养在亲戚家，只有他留在我的爷爷身边，并随着爷爷一起到枫溪谋生，给人家放鹅。父亲从小就喜欢玩泥巴，有一次却玩出事了。他一边放鹅，一边捏一些小动物玩，玩得太尽兴，竟然把人家一只鹅弄丢了。一只鹅啊，这可是天大的事。我从没敢问他：这只鹅是相当于爷爷当时一个月的工资，还是几个月？问不得。一直让父亲耿耿于怀的这件事，结局是可以想象的，虽然父亲没说，但估计被爷爷一顿打是少不了的。绝对不会像剧本一样，爷爷摸着他的头，然后表现出一副“我的泥塑技艺后继有人”，非常欣慰的样子。父亲从小就跟着爷爷，可以说，两人是相依为命。在枫溪这段时间，是父亲最重要的泥塑艺术启蒙阶段，他也和一些陶瓷艺术大师结下了不解之缘，对他以后泥塑艺术的提升，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父亲十六岁时已初步掌握大吴泥塑的制作技艺，那时爷爷回家乡泥塑工艺厂当泥塑师傅，父亲也在他身边当泥塑工人。他每做一件泥塑作品，都会不辞辛劳，从大吴村步行十多公里到枫溪，向当时在陶瓷研究所工作的陈钟鸣老师请教，寻求指点。那时候生活物质非常紧张，打工要算工分，哪来多余的钱可以搭车啊？所以，只能老老实实，用双脚来回地跑，常常是又渴又累，饥寒交迫。有一次，陈老师拿出二毛钱，要给他去坐车。我父亲连忙推辞，说身上有钱，其实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一直弄不明白：在上世纪60年代，这么困难的时期，是什么信念和什么精神，才能使他如此坚持和执着？
在那个特殊的十年，大吴泥塑厂和艺人，只能做毛泽东像、无产阶级人物、英雄人物、样板戏等革命题材，其他的都不准做。那时候大吴泥塑的老艺人，跑的跑，去世的去世，大吴泥塑传承青黄不接。但传承不能断，怎么办？我爷爷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教，父亲偷偷地学，关着门窗，点着油灯，就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肚子饿了，只能喝白开水充饥。那时候条件的艰难，是我们现在不能理解和想象的。那时的环境和氛围，和我们现在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后来，他们只能参加各种展览创作。这个境况维持到七十年代后期，爷爷去世了。在去世之前，在病床上，他把最后的技艺，传给我的父亲，当时大吴村的支部书记也在场。其实很多技艺诀窍，只是一句话而已，病床授艺，只是做最后的点拨。在艰难的岁月中，父亲学了一身技艺。终于，在改革开放后，有了用武之地，可以养家糊口了。但是问题又来了，父亲的手指，得了“蚀骨蛇”，就是手指骨不断受到病菌的侵蚀，每每发作，都会疼痛难忍。痛也没办法，为了生活，只能一边强忍着，一边做销往汕头的观音像。至今，父亲手指包着药膏痛哼哼，一边为观音像上色的场景，还在我的脑海浮现。幸运的是，后来在为福建一座老爷宫做老爷像时，被管理老爷宫的人用土方治好了。现在看他的手指，指甲都没有了，还能看到手指骨。
多年的坚持也终于结出累累硕果，他的作品获得很多展览大奖。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2007年6月，泥塑作品《搜楼》在第一届中国民间工艺美术“乡土奖”评选中和惠山泥人喻湘莲大师的作品同时并列金奖。那个时候父亲还是一个普通农民，还没有什么职称，而喻大师却已经是国家级传承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所以我父亲受到很大的鼓舞，也引以为荣。而最重量级的奖项，是2013年12月，泥塑《出花园》荣获第十一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这是中国民间文艺最高奖，潮州工艺也只有这件作品获奖。到现在，这也是潮州唯一一件获此大奖的作品。“山花奖”规格非常高，是必须由中国文联、民协报到中宣部审批的。当时参评之后，过了一年才通知获奖，是非正式通知的，文件还没下达。当初听闻获奖后，由于近十天还等不到通知文件，我心里有点忐忑，于是打电话到省民协，才确认获奖这件事是真的。到了2017年，父亲的十四件作品被中国美术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收藏，这也是对他艺术成就的肯定。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几十年的坚持，也有了结果。2009年，父亲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吴泥塑代表性传承人、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广东省民间技艺大师。而今，七十多岁的他，虽然身体不是很好，但还在默默地坚守着他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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