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潮乐馆
□林少亮
老屋临巷的山墙斑斑驳驳,墙面三十多年前被打通,作为一间小店面,经营邻里居家生活所需的干果油盐露酱醋茶,香烟饼干鱼罐头等杂货。店旁青花窗的墙上有天井一棵老石榴树倒垂的枝桠,在这暮秋时节,还吊着慢开的几朵重蕊火红石榴花,而亮黄透红的石榴果把树上一些枝桠压得弯了腰,与八卦栏杆雕花门和小店柑红色的对联相映成趣,形成一角古城民居风景。
这间曾经养活一家四口的小杂货店,自从店主老金的大女儿远嫁上海,小儿子阿进大学毕业,并在广州从事电脑耗材行业赚了第一桶金之后,成家立业,不久娶妻生子,金嫂义不容辞前往带孙子,老金单人开店一时忙不过来,加上每月还有退休工资,儿子还寄给他1000元作家用,他干脆把店里的货物低价盘给巷尾的阿龟兄,自此两袖清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老金店门刚关,斜对面不远的阿发就来找老金,说自己的小店太小,想租借这闲置的地方放两台自动麻将桌供人娱乐。老金觉得,明为娱乐,暗为赌博,请神容易送神难,没有答应。阿发后脚刚踏出门,平时常来喝茶聊天的老李前脚就跨进门槛。工夫茶头杯落喉,老李便开口说,四十年前,我们都是厂里毛泽东思宣传队的乐手。你拉那胡弦的功夫,别的不说,令后来的嫂子死心跟你走。现在,不知道那把为媒的胡弦还在吗?
古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果老金贪财,明天这里就成为地下赌场。可老金喜爱潮州音乐,因谋生计,沉睡多年的音乐蚕蛹听到春天的雷声,怎能不破茧而出。于是,两人边喝茶边合计,抓紧告诉原来的队友,把挂在家中墙壁上的老乐器整理整理,有空一起拿到老金小店,既可喝茶,聊天,又可怀旧,会乐。没有乐器的阿雅姐也答应每天买完菜,也会带着一副好嗓子前来助兴。她叹惜,要是阿金嫂不去广州带孙子,当时有名的女声两重唱就有节目了。
乐友们久别重逢,个个好像青春再现。阿雅姐对老金说,你是秀才补,把书橱漏风一下,给我们的乐馆起个好听的名字。大家一听,都七嘴八舌地叫好。时在五月,院里一树石榴花开,探出墙头的枝桠,恰恰有几朵重蕊红艳艳石榴花,朝着大家似乎在向乐友们打招呼,老金灵感突至,说:“大家听听看好不好,名字就叫榴花潮乐馆,如何?”不知谁先用力鼓鼓掌,于是乐友们响起掌声一片。
第二天,乐友们来时,看到原来的小店门口两侧,贴着一对橘红色浓墨书写的对联,上联是:馆外榴花笑迎无忧乐友,下联是:室内丝竹抒发和谐心声,门楣上贴着:自娱自乐。大家看后,又是一片喝彩,一阵热议。
每天,当乐友们先先后后来到榴花潮乐馆,坐下,聊天,喝茶,便开始由一两个人先拉开一首潮州弦诗,随后熟悉的便开始跟上。一天过了又一天,一年过了又一年。人在忘我的快乐中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榴花潮乐馆已度过五个春秋。五年中,天变地变,许多乐友搬进花园小区新居,可是,住不了几天,几位老人都不愿住在高楼,自己静静撤退,固守着老屋那半爿床铺。那时,老金的儿子也给父亲在望岭花园18楼买了一套180平方两厅四室的新居。入伙那天,老金一家五口人各有其房,一切家具配备得妥妥帖帖,到处干干净净,光光滑滑,一尘不染,老金小心翼翼生怕滑到,细细观看了每个角落,头点做横的,为什么墙上,门上,连一颗铁钉也不敢钉,唉,将来,我的胡弦要挂在哪里?他盘算着,等老伴和孩子一家回广州时,他就锁上两重门,也打道回老屋生活
如今五个年头过去,老金年年如法炮制,每次儿子一家回来之前,他总提前去打扫卫生,累得腰酸腿痛,伸不直腰,勉强下楼迎接他们,儿子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今年,红艳艳的石榴花有的开得早,也有的姗姗开迟。时近中秋,树上的石榴果似乎多了几个,探出墙外而与潮乐馆相映成趣的石榴花,依然挂着那几朵,仿佛它们痴情于乐友们其乐融融的诗竹之声,久久不愿凋谢,花朵似乎显得更加红艳,更加姣美……
中秋节一家团聚的温馨和忙碌结束之后,老伴又被儿子带去广州。小车刚上路,放下招呼再见的手,老金乘着电梯回到18楼,立刻收拾自己的用品,骑着单车回到老屋。这几天忙忙碌碌,实在太累了,他像一捆干柴一样,倒在乐馆后壁格仔中至今睡了几十年一直不想拆掉的木板床上。迷迷糊糊中,他脑际仿佛听到老李用箫仔吹着《春月明》的弦诗,想翻身起床,却怎么也起不来。他老大坐在檐下,看天井中正在绽放的黄菊花,也看着那莲花凋谢后倒挂着干枯莲蓬的莲梗和几伞黄叶几根残茬的莲缸,不知在想什么,好像听到格仔有异常声音,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来。他见到老三在床铺上翻身挣扎,便把拐杖向地板上顿了两下,又气虚虚地叫了两声。梦中的老三被唤醒,翻身坐了起来,见是老大,马上请他进格仔床铺上坐下。兄弟两平时感情融洽,立刻谈起孩子们的事来。
巷里的清晨静悄悄,前来打探消息的老李把单车煞在门口,一边用脚尖踮地,侧身把耳朵贴在直排的栅板缝中留神谛听,似乎听到有老金说话低低的声音,又转头把眼睛从栅板缝中向里窥视,见通向格仔的小门,挡住坐着的老人半爿身子,还有一把山柑拐杖,他不声不响地下了单车,推开八卦雕花栏杆门,进入老金家中,和老金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便退到天井给乐友们打手机。就这样,过了片刻,榴花潮乐馆的木板栅门又全部打开,乐友门陆续来了。有的拿鸡毛掸子扫清乐器乐谱架座椅上的尘灰,有的拿起扫把,扫去地上的垃圾,有的把工夫茶具端去清洗干净,有的还拿来一盒未打开的广式月饼和一包凤凰山乌岽顶桂花香大叶单丛茶。榴花潮乐馆休馆几天后,又恢复原来的一片热闹和生机。
几个乐友在调音和弦,袅袅的乐声开始在乐馆中飞出,内行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弦诗《万年欢》短促欢快的旋律,有的乐友开始在茶几前冲工夫茶,有的在聊中秋节期间的奇闻逸事。
在大家不知不觉中,一部黑色宝马轿车停到乐馆面前,有人正想站起来干涉,驾驶室门开处,钻出一位西装笔挺,头发乌亮光滑的青年提高调门喊声“爸!”老金本来正半眯着双眼在听那《万年欢》拉得是否对板,这一听一看大吃一惊,马上起身迎了出去。“你怎么可以丢掉新房不顾……”,“你怎么啦,又回来……”两人的话都说了一半,孙子从后车门钻了出来,一手拿着“哀派”挤到两人中间,抢着说:“公公,是我闹着,一定要爸爸回来,昨夜睡觉时,我的哀派掉在沙发床下忘了带。”
“哦,你们已经去大发楼了,”老金的话显得没有底气。
“爸,”儿子似乎面有愠色:“买给你好好的新房你不住,一辈子辛辛苦苦,现在该享受你不享受,你知道吗,我们如果没回去,就要出大事啦!你走的时候,也不细细检查一下,毛毛房间的空调机没有关,你看多危险啊!”后半句让老金一听,心一沉,头嗡的一响,浑身冰凉,幸好毛毛闹着回来,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把阿进拉到茶几前,乐友给他端上一杯工夫茶。在众人面前,阿进喝下那杯工夫茶,把心里的愠怒压了下来。
老金忽然掉转话头,说:“你看,当年你睡觉读书的小阁楼,爸爸一直舍不得拆掉,那是你人生起步走上社会的地方。我们金家叔伯兄弟多,哪间房没有搭上小阁楼的?正是一大家子住在一个门楼内,和睦相处,互相帮助,日子虽穷却都感到温温暖暖。现在,有能力能飞出去的都飞出去了,能走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头在守祖业,守着在外游子魂牵梦绕的故居,这里也是我们金氏几个叔伯的出生地,六七十年的生活,爸爸和这房子已经血肉相连,你谋生在外,望月思乡时,难道不会想到你故居的小窝吗?”
“爸,你没有说错,但现在有享受的条件和环境,你却情愿放弃,真是辜负作为儿子的一片孝心。”
“阿进,什么是享受?一个老人住在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十八楼上,这就是享受?俗话说:纵有广厦万千,夜里只睡眠床半爿,一个人要那么大的房子作什么?望岭花园地点那么僻远,鸟拉不着屎,一日三餐,我要去哪里买菜,不幸生病,我要去哪里看病?没有公共汽车,没有一个熟人,大家自关门户,狗吠之声可闻,闭门不相往来;进出花园,还有身穿制服的保安监视,我可以不要紧,朋友谁还愿意去?没有朋友,没人说话,我一个人孤独寂寞,更不用说乐友会乐。住在老家,闹中有静,出入方便,乐友来时,自由自在,停下单车,就能进门喝茶聊天;我免用冰箱,一日三餐,这边开炉煮饭,再到市场买菜回来,饭还没熟;若是病痛,诊所医院也在近比,早上散步西湖就在对面。孩子,老屋虽旧虽破正是爸爸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阿进正想开口,轿车传来“叭叭”声,看来媳妇有点不耐烦,催着丈夫快快上路。孙子虽一手拿着“哀派”,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墙上垂下的几朵石榴花,向公公喊:“公公,那红花多漂亮啊,能摘给我吗?”老金拿出一张凳子,站上去,拉下树丫,把那最美的一朵折下来,对毛毛说:“好好记住,公公的潮乐馆,就用石榴花命名的啊。”
随着两声关车门的碰响,毛毛放下后车窗,老伴把脸挤在毛毛后边示意再见。毛毛拿着石榴花边摇晃边喊:“公公,祝你老人家健康长寿,再见!”
黑色皇冠轿车在重新响起的弦乐声中,缓慢向巷头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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